民国小百姓 第79节
胡老师忙站起来:“你还有事啊?那我先走了,你去忙吧。”
送走胡老师,春妮跟方校长就没那么客气了:“您着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这不就来了吗?”
方校长先仔仔细细将她由上到下打量一遍,摇头道:“瘦了,黑了。你师母今天买了大闸蟹给你接风,记得放学后来家吃。你这孩子,可得好好补补。”
听见“大闸蟹”这三个字,春妮嘴里忍不住泌出了口水:她上回吃大闸蟹,还是一年前的事。校长这句话,让她终于生出“秋天来了,她终于回到海城了”的实感。
她眉开眼笑道:“都有钱买大闸蟹给我接风了,校长,您这小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哇。”
方校长就瞪了她一眼。
春妮:“……”
她猜可能还是在港城她胡说八道惹的事,不敢再皮下去,赶紧闭嘴当自己没说过话。
方校长
叫她提醒,却想起了正事,又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害得帐上到现在还在打饥荒。”
春妮能怎么办?这批货是必须囤的。这个年代的钱不是钱,像黄金白银,粮食棉花石油,乃至西药这些保值物资才是最扛用的钱。
她只能嘿嘿笑,转移话题:“对了,我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到夏生。夏生呢?”
“这不是新学期招了新学生吗?”方校长说:“我干脆让学生们全部再去监狱那边都参观一遍,再来上课。要读书识字,先学会做人,免得再培养出赌徒恶棍。”
白云铠堂堂政府军的大营长真成了他们学校的编外政治老师。
严广福这事伤得校长不轻,春妮知道校长的心结,却不知道怎么宽慰他,默默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校长感怀片刻,终于想起来问她:“你这真没有现钱了?月底学校老师和股东都等着发钱,前两天王老师拿新催收来的货款给老师发了一部分薪水,但明州每个月拨一大笔,我们盖房子用了一笔,你又要走了一笔,股东们的钱还不知道从哪找出来发给他们。本来学校准备少说盖三层楼,这回也盖不了了。不过盖楼咱们可以自己商量着慢慢来,紧要先别欠人家的钱,想想怎么发钱吧。”
春妮这才想起来,工厂跟股东约定的是每个季度分配一半利润,剩下的利润每半年分配一次,九月份过后,便是股东一年中第三次利润分配时间。
不过,有个问题,春妮注意到了:“您说‘股东们’,咱们的股东不是只有高大海高大爷一个人吗?高大爷一向为人豪爽,一月份咱们跟他借钱,他都爽快借了。三月份因为资金都押在机器和厂房改造上,只给了他两成分红,他也同意了。这次好好跟他说,他肯定不会不帮忙。”
方校长甩出个重磅消息:“高大海把玩具厂的股份卖了。”
“什么?他疯啦?柯莱恩警长抢都抢不来的好东西,他说卖就卖了?”
方校长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他。他说,他家里人多,原本以为工部局引进越南米不会这么快,想赶着外国米进来前先再捞一笔。人哪,还是不能太贪。高大海是面粉囤多了,资金周转不过来,那边要债的人天天去他家堵门,还有人绑了他儿子逼他还债。咱们工厂的股份最好出手,他只能卖了股份先救急。”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春妮半晌回不过神。
她知道高大海卖房子的消息,还曾想借机买回自家工厂的股份。可人家也不傻,当然没答应。她离开海城前,对方每天还押着粮车,带着帮闲在她摊子前点卤鸡爪吃,这么牛气的人,突然就不行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他高大海楼塌没塌,春妮不知道。但短短数个月,一个人人生可以这样大起大落,这让她有一种置身于滑稽戏的幻梦感。
方校长叹道:“这海城啊,装着多少人的淘金梦,就让多少人梦断魂消。”
“那我们的新股东是什么人?”半晌,春妮才想起来问。
第104章 104 股权
高大海原本拥有工厂一半的股份, 他将这部分股份拆分,卖给了三个人。
一个姓赵,叫赵发财, 同样是个粮商。高大海用10%的股份抵了他在赵发财手里借的帐。另一个叫何意升, 是个船商,高大海用5%的股份同样抵了欠款。最后一个叫连德江,干什么的不清楚,他包揽了高大海手里剩下35%的股份。三名股东中,连德江全程派手下跟高大海签的合同,整个人都没露过面,是股东中最神秘的一位。
按道理说, 学校不该对自己的股东一无所知。因为在合同签订之初,学校为防此类事件发生, 就曾在合约上规定得清清楚楚,无论哪一方卖股份,都要经过对方的同意,不准私底下转卖。但那时候高大海儿子都要给人杀了, 学校总不能死盯着这条条款不放,真眼看一条人命去死吧。
方校长说:“也是两件事都这么巧, 赶到一起去了。你前头转走帐上的钱,高大海后头就说要卖股份。你说,要是帐上留着哪怕一分钱, 我怎么说都会再买点股份回来。真是时也,命也。”
春妮没作声,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如果。即使她有信心能够搞好工厂,可有时候时局崩坏起来,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解决。
战前海城那么多蒸蒸日上的民族企业, 说倒不也是一瞬间的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就连先施这样日进斗金的大商场,还不是说毁就毁,差点被倭国人的战机炸成废墟?
换句话说,工厂的前途是未定的,可她手里的机油百分之一万是会涨的。即使当时让她再选一次,她毫无疑问,也会选择先囤货。
对校方来说,股权分散其实是好事。
但高大海给学校投资以来,从来不在工厂经营上多插一句话,有了困难去找他,他多半也会帮忙,完全是所有厂方梦寐以求的天使投资人。而且他在道上名声一直很好,由他拿着这一半股权,包括春妮在内都很放心。
现在新换的这三位投资人,其他两位不知道,那位赵发财赵老板见天就要来学校转一圈,对学校和工厂指指点点不消停。
这倒罢了,据几位老师反映,这几天,赵老板似乎盯上了学校里漂亮的女老师,每天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堵在人下班路上送花送朵惹人厌烦。
海城像他这样乍富起来,飘得不知道是谁的人很多,但这些人包戏子,养小星,至少知道在哪座山头唱哪首歌,人家可不会在学校胡来。这位赵老板得了点工厂股份,就像学校也成了他的后花园似的,虽然没有真的干点什么,但也太膈应人了。
师母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尤自气愤不平:“胡老师那么个小姑娘,他好意思凑到人面前,还想拉人家手,真不要脸。”
方校长瞟一眼春妮神色,拉她:“行了,别说了。怎么,吃饭堵不住你嘴?”
然而,下一刻,方大弟曝料道:“我昨天看见赵发财在后门拦大姐。”
方师母大惊失色:“大囡,你弟弟说得可是真的?”
桂香脸腾得红了,又羞又气,扭身道:“阿妈,你别问了。”
方校长气得拍筷子:“那混帐东西,我打死他!”
方师母急忙拦他:“他阿爹,你急什么,先坐下来问清楚。桂香你这孩子,昨天回来怎么不说?有没有吃亏?”
桂香哭道:“我哪好意思说,他,他——”
她这样欲说欲不说的,反而引得方家人更急,好不容易从桂香嘴里掏出实情,却是昨天桂香从国中放学,正好在后门撞到赵发财离开,拦着问了她是谁家的姑娘,名字是什么,多大了等等。这种话搁在其他人问也平常,只是他在学校名声太臭了,桂香一个小姑娘,被他拦在路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焉能不怕?
方师母宽慰道:“大囡不怕,天光下,那人不敢对你做什么。”又骂方大弟:“你昨天看见姐姐被那老瘪三拦着,就没上去帮她一把?”
方大弟委屈道:“我跑过去拦了啊——”
“啪哒”,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方家人扭过头,只见春妮正在弯腰,从地上拾起筷子。这会儿大伙才发现春妮坐在旁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这有点不像她。
“姐姐。”夏生觑着脸色,叫了她一声。
春妮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筷子:“校长,新盖好的宿舍辟两间出来,让有需要的女老师们先住进去吧。”
方校长不
知怎么地,感觉有点凉嗖嗖的,下意识“哦”了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春妮说了什么话,想要反驳时,却听她说:“不用做成套房,就跟宿舍一样,隔成小间,先统计有多少老师要住,再把房间划出来。你觉得如何?”
方校长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学校虽说扩建了不少,但女老师满打满算也才三十来个人。住宿舍的话,定要排除已婚女老师,那剩下的也才十几二十个。按学生床铺布置,最多只要两个房间,统共用不到二十个平方,还没有他专门给春妮两姐弟隔出来住的套房大。
这么算来,其实学校不用付出多少嘛!
甚至男老师那边也可以照此办理。
反正学生们住校之后需要人约束,这些未婚老师住进来,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学生们也多了人监管,简直是一举多得。
为了只有春妮一个人搞特殊这事,不是没有人跟方校长闹,但春妮小小肩上担了多少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因而一向好说话的他怎么也不松口,还破天荒对来人发了几次脾气。但假如这样灵活变动一下,能够享受住宿优惠的老师多了,那小顾老师再住进来,也不那么扎眼了嘛。
去了这一桩心事,令方校长愁眉微展,可再看旁边垂泪的长女,他心头又漫上了一层阴翳。
正在这时,却听春妮执筷问道:“吃饭啊,都不吃吗?饭要冷了。”
方师母强打精神,笑了笑:“对,对,吃饭吃饭。大囡,有什么事,咱们吃了饭再说。”
吃了饭的确有事要说,不过是春妮问方校长:“舒老师目前在温南的事,我们学校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韩厂长,我们三个人。”尹老师也算一个,但尹老师自从上回送舒老师和机器去温南,就再也没回过学校,方校长也说不清他的行踪。
前几天春妮还特意向闻老板打听过尹老师,对方只是含糊告诉她,尹老师最近在忙别的事,可能有好一阵子没法回学校。
“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可能郑经理也会猜到一点吧。”方校长问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春妮把胡老师告诉她的消息说了。
方校长惊道:“鲁师父从哪听说的?”
春妮摊了摊手。
方校长站起来:“不行,我得找韩厂长问问,看他是不是跟谁提起过这事。”
春妮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韩厂长跟韩师父两个人现在还住在学校门口的门卫室里,春妮他们去时,对方正在绕着教学楼绕弯子。
他是个急性子,听完就要去找鲁师父:“我去问他从哪听说的。”
方校长忙拉住他,道:“你急什么。”将他和春妮的顾虑说了。
韩厂长也冷静下来:“这事是我想简单了。要不我请韩师父去跟鲁师父先套套话?看他们是有意打听,还是我们谁不小心漏了风。”
同属于厂里的外聘技术人员,年龄又差不太远,鲁师父和韩师父算是厂里除了他亲自带的两个徒弟中走得比较近的人。
方校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您去干嘛?”
“我去检查一下办公室的文件,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我也去。”春妮和韩厂长异口同声,又同时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恐怕又要工作到很晚了。
这个晚上,方校长三人担心的事情暂且没有下文。第二天,老师们听说有学校宿舍可以住,顿时乐得像过年了一样。
有老师便发现,方校长的决定是春妮回来之后才做的,顺藤摸瓜猜出了真相。
春妮自然不会作那“深藏功与名”的侠客,大大方方承认了。老师们喜气洋洋,纷纷说要谢她大礼,便是那心有芥蒂的,也不好再说酸话。完了又催着泥瓦匠那边改造宿舍,忙活得不亦乐乎。
而春妮虽然分了房子,但水电都没通,只是砌了两道墙,充其量只能算毛胚,还要请师父刮腻子刷大白,等房子全干后住进去,少说也要小半个月。
她便从方校长那接了夏生,仍住在闸口路的石库门里,每天跟夏风萍一道上下班,等着易老板的船到海城,跟工厂正式签订合同。毕竟是第一批货,不能出岔子,她还得再亲自去一趟港城押船。
这回方校长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孤身一人出行,春妮摸清路,心里有了底,没拒绝校长的好意。只是该带谁去海城,还在讨论当中。
方校长原还有些担心赵发财会继续骚扰学校的老师,但春妮每次放学后都会叫上所有女老师一起走。大约对方也听说过她名声,连着几天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在此期间,韩师父几回向鲁师父旁敲侧击,对方都没有表示出异样。甚至他提起舒老师,说如今也不知道他在哪,过得怎么样,鲁师父也只是配合韩师父长吁短叹一番,没有再说其他。
明明知道舒老师的下落,却装作不知道,看来,鲁师父的确是在隐瞒什么。
“要不,我找人打他一顿,看这老头子到底在作什么鬼?”韩厂长暴躁地在屋里走去走来。
方校长比较讲规矩:“这几个月鲁师父经常迟到,要不我明天把他辞了吧?”没一会儿又自己否定:“哎呀,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真辞了,万一惹急了他,出去乱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