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26节
安慰完夏生之后,春妮并没有打算动身去南城。
她从未去过南城,在那里也不认识什么人。听说自从伪政府开始组建以来,南城简直成了汉奸和各方特勤间谍人员狂欢的天下。春妮听去过的人说,自从76号一部分人员去了南城之后,那里三天一小捕,五天一大搜,整个城的人都跟着人心惶惶的不消停。
春妮认为,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既然顾茂丰改头换面,肯定也不希望跟过去有太多的联系。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肯定会对自己有所提示。
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孩子,父爱谈不上,但他不希望他们卷进来,这点态度是很明确的。
春妮叮嘱,让夏生不能再跟别人提这件事,她会找机会弄清真相。
其实她不说,夏生肯定也不愿意告诉别人,告诉别人,说自己有了个当汉奸的爹,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两姐弟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十二月过去,都一直没人在他们面前再提起过顾茂丰这个人。
他们渐渐地也不再在彼此面前谈论“父亲”这个话题,仿佛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
放寒假之后,腊月二十八的早晨,学生和老师们都各回各家开始过年。
春妮有一天出门时,在廊下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两个带logo的礼盒。这两个logo,春妮在同江婉玉接下来的几次聚会中,曾频频见那些富家子弟们身上佩带过类似的饰物,知道他们价格不斐,一小件东西,说不定比她给顾茂丰置办的那身东西都贵。
她买是买得起,可绝对舍不得买。
打开来看,一个是块手表,另一个则是一副镶钻的金手钏。
会以这种方式送东西来的人,不作他想。
夏生摩挲着手表礼盒的绒布面,小声问:“是不是他送来的?”
春妮想将手表的礼盒拿过来:“你现在年纪太小,不适合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姐姐先给你存起来,等你——”
“等我长大,有能力保护这些好东西的时候,再还给我,对不对?”夏生赶紧握着往回拉,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词?每次我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听都听腻了。”
春妮:“……我这是为了谁啊,有你这么说你姐姐的?你这个——”孩子大了,不好带了啊。
“我就戴一天,好不好?”夏生抓着盒子,跟她商量。
春妮想起再过一天就是新年,心软了软:就当提前满足他的新年愿望吧。
这是一只成人戴的手表,即使表带扣到最后一环,也环不住十岁小少年细细的手腕。这只手表最后被夏生找了根墨绿色的缎带,将它穿过手表的表带牢牢绑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他开心地戴着手表去操场找小伙伴玩。
春妮欲言又止,却看见他临出门前,将那只在胸前晃荡了又晃荡的表连同那条漂亮的缎带一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衣领。
她转过身去,在心里“呸”了一声:渣爹真是害人不浅。
“姐,你把这块表卖了吧。”晚上,如约将手表归还回来时,夏生这样说。
手表上还带着小孩滚热的体温,他却毫不留情地合上盖子,连盒子一起推给她:“他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以为他是怕自己不高兴,忙道:“你想要就收起来,一块表而已,姐姐没这么小气。”
夏生背着手,像是生怕自己还留恋一般,别过眼睛:“我是说真的,这是汉奸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怔怔看着他,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排:“这块表很贵吧?外面那么多人饿死,用卖表的钱买粮食,能买一百斤?还是两百斤?都舍出去应该能救不少人吧?”
春妮忍不住抱住他,亲了亲小孩柔软的发顶心,发自内心地笑了:“不如这样,等转过年,我带你去当铺。你负责卖表,买粮食的事也交给你,都由你亲自操办,怎么样?”
“真的?!”夏生这会儿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开心地笑出了牙花子。
“真的。”
…………
对两姐弟的生活而言,渣爹的事只是小小的插曲。
血缘关系归血缘关系,但只要当事人不在意,那点亲缘上的牵绊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
或许是受了春妮的这点影响,破除掉那点亲爹滤镜之后,夏生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
这一次,顾茂丰在姐弟两人的心里,是真正的死了。
…………
一直到翻过年,过了端午,春妮都没有时间真正腾出手,去调查清楚施之锋事件的内情。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工部局董事会增加了两个倭国人董事。江婉玉说,为了保证租界的粮食和物资渠道畅通,董事们不得不私下里答应了倭国人不少条件。
具体董事们干了什么,江婉玉没有明说,只提醒他们,有机会一定要囤足药品和粮食,可能价钱又要暴涨了。凭她这一条消息,一整个上半年,春妮都在忙活去温南等其他地方买粮买药备战备荒。在此期间,她还利用江婉玉的内幕消息,在法租界等地买了几套房
子。
虽然被秦伟笑话是高位接盘,但七月份德意等国承认伪南城政府的合法性之后,那种压在心里的紧迫感,让她心中充满了必须通过什么发泄的冲动。
重要的事情那么多,远在南城的“施之锋”且排着队吧。
七月底,春妮又去了一次双城。
这次是远在双城的尹校长发出了求救,他电文里意思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需要总部的支援。
等春妮带着钱去了双城才知道,哪里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而是他们的生意被人盯上,对方要求他们让出厂子,如果不让,他们就做不了了!
双城这里有背景的人太多了,随便摘出一个,就是尹校长惹不起的。那些政府的三亲四戚在城里飞扬跋扈,从不掩饰。上个月,总统的侄女因为被交警拦停,一气之下将人爆了头,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说来讽刺,反而是像海城那样各方权力制衡的地方,只要敢拼,还是勉强能活下去的。
尹老师权衡之下,只能将厂子给关了。
“不让我做,以为你就做得了了?做梦!”尹校长气哼哼地说:“我把机器都砸了,安心办我的学校,看谁能奈我何?”
为了转移话题,春妮自嘲地说起去年两人联合做的大案:“关就关了吧,反正也挣不了什么钱。”
工厂在去年才开张,又花了那么大代价运机器进来。认真核算起来,今年才刚是应该赚钱的一年。之前的那一年,只能是给学生们磨练技术用。
她又说:“该放弃就放弃,华法联会那么大一笔庚子退款,我不也放弃了吗?”
付鸿民当了汉奸很久之后,春妮才知道,他以这笔钱为筹码,跟南城伪政府谈判,凭借自己的法方关系,成功让法国政府将那笔钱的收款方由双城政府改成了南城政府。
南城政府平白多了一大笔钱,难怪付鸿民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尹校长笑着戳穿了她:“你那是不得以吧?”
春妮也笑了,眼神有些迷茫:“尹老师,你说,咱们忙来忙去,发现算计大半天的东西,上面的人只要两句话一拨弄,咱们就鸡飞蛋打了,那我们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尹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肃然,他低声而坚定地道:“所以,咱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要创造出一个没有欺压,没有愚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那样的世界,真的会有吗?”
“肯定会有的,”尹校长眼中有光:“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就算我活着没有,我死了也一定会有。吾辈当奋力啊!”
尹校长的那席话不知有什么魔力,回到海城之后很久,春妮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想起它们,想起尹校长说话时的神情。这就是信念的力量?
时间在她时不时的回味中走到了九月,这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白云铠被人刺杀了。
刺杀白云铠的,是跟他在同一个营地里的战友。从前年起,王季新的人就开始频频向白云铠劝降,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丰厚。他没有动心,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数年的关押,生活的困苦,同外界的封闭,已经让一些人悄悄变成了魔鬼。
他们认为白云铠拦住了他们通往自由的路,只要杀了他,自己就会被论功行赏,特赦出俘虏营。
但是,行凶者当时就被拿下,随后被愤怒的俘虏们活生生打死。
而白云铠随后被送往医院,这个时候,春妮囤积的药品发挥了要紧的作用:她提前给了白云铠一些药品,本意是为了防止冬天又有俘虏倒下生病而准备。这里面有几支肾上腺素,其中一支第一时间被注射进白云铠的血管中,成功为医生赶到,对他进行施救拖延了时间!
惊险的九月份刚刚过去,十月份的某一天凌晨,春妮被一阵枪声惊醒了。
她来不及穿好衣服,跟着学校护卫队跑上街查看情况,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是倭国兵!倭国兵打进租界了!”有学生惊慌地叫起来。
第166章 166 帮忙
“不好!”春妮跟罗阿水对视一眼, 几乎是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白云铠!
作为双城政府树立的英雄典型,白云铠可以说是关押在海城所有的□□中,倭国人最希望拿下的犯人。
从王季新屡屡派人跟白云铠私下里接触, 却屡次被他拒绝, 最后恼羞成怒,派人暗杀他的这一点便能看出,倭国人有多渴望打碎这个被双城政府捧上神坛的英雄!
目前两人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了倭国人此次的大举入侵,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是在倭国人找到白云铠之前, 把他先救下来。
跟罗阿水对视的这一眼,春妮跟他都生出了同样的默契。
趁学生还在发愣的功夫, 两人同时悄悄向后退去。
街面上除了开着装甲车和坦克严阵以待的倭国兵,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租界被包围的这四年多来,一直没有足够的兵源设置哨卡,这导致倭国人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即使遇到零星武装人员拦路,那些倭国兵们一梭子机枪子弹打过去, 坦克的履带再压上去,除非是钢筋铁骨,否则也只有让路的份。
“从这走。”
这段时间, 罗阿水经常去医院看白云铠。而且,因为俘虏营的其他人不方便进出, 罗阿水承担了照顾白云铠的主要任务。
对从学校到医院的这段路,罗阿水走得很熟。
这个时候,开车目标太大, 显然是不现实的。幸好罗阿水的自行车就停在学校的后门,春妮跳上后座,罗阿水踩上自行车脚踏一路从各个小巷中穿梭来去,终于在半个钟头内,赶在倭国人赶到前,赶到了医院。
而倭国人进攻的路线,在春妮坐在后座的这一路上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公共租界同四年前一样,他们仍然选择了从倭国海军大本营所在的倭国聚居点——江浦作为突破口。江浦位于整个公共租界外沿的西北面,而白云铠所在的中英友好医院在公共租界的最东边。租界范围不大,而倭国人尽管推进速度不慢,但沿途他们需要接管的地方也多,总体速度不可能快到哪去。
因此,尽管春妮这边只有辆自行车,他们仍然赶在倭国人占领之前赶到了地方。
中英友好医院是公共租界有数的好医院之一,因为建设的时间早,整个院区也非常大。
罗阿水原本想从正门直冲到住院区,趁把守的人没反应过来,将人抢走,但春妮看到了那一墙枯萎的蔷薇花藤,她立即改变了主意。
“停下停下,从这翻过去!”春妮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指挥罗阿水将车子挪到了枯萎的花藤中间。
两年前,春妮曾在院墙里面,跟着一群女老师将陷害同学被巡捕房关起来的黄丽花堵在花墙之下。她知道,从这里翻过去,走不了多远就是医院住院部大门,比起他们再绕个大圈子从正门登记进门快捷很多。
两人踩着自行车车座,攀上墙头。
清晨的医院安静得像在闹市中的孤岛,如同海城的租界一般,似乎在过去的四年中,被人遗忘在世界角落。明明墙外炮火隐隐,翻身进入墙内,炮火似乎在瞬间就远去了。
然而,假的终究都是假的。
蜗居在租界中的人欺骗了自己四年的时间,事实证明,在大炮面前,工部局董事们所谓的斡旋和斗争全都是个笑话。
春妮纵身跃下,从花墙外转出来,碰到了一个人。
“顾老师,你怎么从那里下来?”格林先生指着她,嘴巴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