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43节
秦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蚊子,在春妮耳边嗡嗡嘤嘤。
她站起来,听他摊手叹气:“……顾小姐,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的。你也要我便宜,他也要我便宜,可风险全在我这里,你给我分不分担?我的人要不要养?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直接搬米上街做慈善。这样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你说对不对?”
秦伟这个人一向在春妮面前都是玲珑心窍,最擅长说话调节气氛的人,现在,他的话却让春妮由衷地感到了厌烦。
“那杂粮呢?你们卖不卖?”
“卖,你要买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杂粮有高粱面,玉米面……对了,价格上面,我们可能稍微高一些。你知道的,越南不产这些,我们要问其他地方拿货。”
…………
从江家公寓下楼后,春妮路过楼下的一间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现在海城还在正常营业的商铺还剩下不足一半,另外的一半也多是倭国人在做,或是有倭国人后台。法租界因为受到的破坏较小,反而得到相对完整的保全。
今天早上,夏风萍没到学校来上课,说是身体不舒服,打电话来跟校长请假去看病。春妮的这个果篮,便是买给她,打算去探病的。
坐电车抵达昌平路的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
这里也算英国人高档社区之一,春妮自电车上下来,从站台走到夏风萍家的这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至少经过了六七栋同样风格的英式别墅。而这些别墅中,至少有一半都挂出了“吉屋招租”的广告牌。
这段时间,不止是海城人日子不好过,在海城横行近一个世纪的外国上等人的日子其实同样难过。
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初,虽然特令宪兵队和76号不得滋民扰民,但将海城的外国侨民划为“敌性”与“非敌性”。像英美等已经开战的敌侨产业被倭国人分批接管,银行资金和相应背景的银行外汇也被冻结查封。所有敌侨,海外汇款一个月支取金额不许超过三百块。
三百块连一石黑市米都买不到,又怎么会够生活?
外国人在海城的苦日子来了。
战争的阴云,不会因为肤色的不同给任何一个人特赦。
以前春妮到昌平路,总会见到穿得鲜艳美丽,小卷毛梳得整整齐齐的孩子要么在道旁的林荫树下玩耍,要么在栅栏内自家的草坪上嬉戏,跟一街之外的街头难民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那些天真欢快的笑声不见了,这里变得很安静。走在林荫路上,春妮抬头望去,总会逮到一两双躲在窗帘背后窥视的眼睛。
这样的安静,衬托得不远处那栋红白相间的房子流泄出的音乐是那样格格不入。
“哈哈,让我逮到了吧,偷偷在家听音乐跳舞,还骗校长说你生病了。”敲开夏家的门,春妮同开门的朱先生开玩笑。
朱先生春风满面,请她进门:“来得正好,风萍有大消息告诉你。”
客厅的留声机里,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正进入尾声。
春妮满意道:“看,我说吧,两人世界有什么不好。以前楼下许太太家租在这时,你们敢把留声机放出来吗?”
因为房主人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外面住了一两个月,加上许太太说得实在可怜,夏风萍不得不宽限他们,允许他们年后再出去找房子。直到两天前,这一家人才磨磨蹭蹭地搬出去。
夏风萍脸蛋跳得红扑扑的,神神秘秘地宣布了一个大消息:“我怀孕了。”
春妮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怀孕了穿什么高跟鞋,快快快,脱掉脱掉。”
朱先生立刻紧张道:“怎么怀孕不能穿高跟鞋吗?”
春妮经过一次母亲的生产,不比这两个新晋准父母什么都不懂,很老道地道:“当然不能穿了。前三个月正是不稳当的时候,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他们成婚也有好几年,这时候才有孩子,已经算非常晚了。
不用春妮说,两人都紧张起来,忙到鞋柜前找了双舒适软和的棉鞋重新换上。
朱先生问她:“除了不能穿高跟鞋,还要注意什么?”
“不能跑跑跳跳,不要喷一些奇奇怪怪味道的香水,发胶,指甲油。还有化妆品,也不知道用的是不是铅粉,最好也不要用。最要紧的,你得穿暖和些,别为了好看就只穿件大衣。还有朱先生,你也别觉得没你的事……”
春妮像个老妈子似的罗罗嗦嗦,两个人终于从将要当父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跟着她说的慌慌张张地一条条做。
说到最后,春妮问他们:“对了,怀孕的事通知你们父母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
夏风萍说:“我们刚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呢。”
春妮一拍手:“那快上楼去打电话啊,你妈懂得不比我多多了?”
三个人又一窝蜂涌上楼去给夏家父母打电话报喜。
夏家的电话安在卧室,春妮不方便跟进去。上到二楼,她直接拐去了书房到书架找书看。
她在书架上翻了会儿书,眼睛扫过旁边的窗户。
窗外的楼下,两辆军绿色吉普车驶过,外头传来刹车的声音。
没过一分钟,楼下夏家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敲响了。
第188章 188 紧张
“开门!快开门!”外面吵嚷的声音带着异国人说话特有的僵硬感。
隔壁卧室门打开, 春妮跟朱先生紧张的视线相对。
“谁啊?”他扬声发问,蹑足跑到春妮面前,低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没等春妮说话, 外面人听见朱先生声音, 敲门声更加粗暴,听上去简直像在砸:“快开门,里面的人开门!”
双开门的暗红实木门被撞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下,连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都开始了轻微的晃动。
来者不善!
“这栋房子里有没有哪里不妥?”只一瞬间,春妮就想到了最不妙的地方。
朱先生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外面开始明目张胆地砸门, 细听来,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这时, 夏风萍也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推了朱先生一把:“你先去拦着他们,东西我来——”
说着,她拉着春妮跑进书房, 顺手将它反锁。
隔着书房的门,春妮听见朱先生咚咚下楼的声音:“来了来了, 不要砸了,马上就来开门了。”
夏风萍跑到书桌前,同春妮道:“快帮我搬开它。”
两个人抬起书桌, 一心二用。
“你就是朱家辉?”
“我是,你们是?”
“抓起来, 搜!”
朱先生:“喂,你们是什么人,闯到我家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喂, 你,站住!不许上去!你们这是在擅闯民宅,我让你们站住听没听见?”
夏风萍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以至于她的指甲在地板缝隙间扣动了好几下,才将地板扳开了一条缝。
只是这短短几息时间,楼下的人已经上到了二楼。
她急忙拽起夏风萍:“快,你先去拖他们几秒。” 她已经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本小册子,册子旁边,有一盒火柴。
“快把它烧了。” 出门前,夏风萍取出抽屉里的手枪。
春妮忙按住她:“不到这一步,你信我。”
她看了春妮一眼,把枪搁进她手心:“要是有万一,你不用管我们,自己逃。”说着,扯开旗袍的领子,活动了一下手脚,拉开了门。
在夏风萍出门的那一瞬间,春妮已将暗格里的册子和书架顶端伪装成木匣子的电台收进了空间,视线扫过书架,抽出上面一本书随手一翻,塞了进去。
外面是夏风萍紧张的对峙:“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到我家来?你们不许过来。”
“不许碰她,她怀孕了,别碰她——唔唔唔!”朱先生的嘴被捂住了。
“你们干什么?抓哪呢抓哪呢?臭流氓!”夏风萍激动地叫。
然后“砰”!
是房门猛烈撞击的声音。
等那些人闯进门时,春妮站在藤椅边,一副惊吓过度的神情,书桌已经被恢复了原样。
“不许动!快抓住她,靠边站。”三五个人同时向春妮扑过来,按住了她。
冲进来总共七八个人,看得出来都是抄家索命的好手,这些人首先对准书架,将书抱下来一本本抖动翻阅,包括书架背后的隔板都被他们搬过来仔细检查,再有几人趴在地板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连一条缝都不放过。
而春妮被押到门边,看见最后一个人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真巧啊,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春妮撇过头去,似乎心虚一般,轻轻哼了一声。
山本兴味大起,忍不住笑道:“不知道这一次顾小姐是不是又是无辜的?”
终于——
“这里有个暗格!”有人叫起来。
夏风萍身子轻轻一颤,脸白得像纸一样,不觉看向春妮,却被山本看到,冷声吩咐左右:“都给我看紧了,要是谁敢乱动,一枪打死!”
说着,他挥挥手,令左右将朱先生押上来,一手接过暗格中扒出来的本子,读出封皮上的字:“《华国地理图志》?这是什么?”
朱先生反应极快,懵然道:“如您所见,这就是一本我国自行出版的地理图集啊。怎么,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手中册子翻得哗哗响,俄尔抽出一柄小刀,挑破这本地理图集的书脊中缝,抽出缝书的线,一张一张细细地看,却是除了印刷整洁的油墨字体,再没有别的东西翻倒出来。
他神色阴沉:“再搜!你们几个,看住他们,把他们身上也搜一遍。”带着人去了另一间房。
这下夏风萍和朱先生神色大定,听见隔壁翻砸东西的声音,朱先生还心疼地叫:“长官,你们别砸啊,我们家没钱,您砸了我们可再买不起了。”
搜查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最后,山本亲自领着人上了顶楼,将顶层上的每一个瓦片都翻了起来,除了几卷胶卷和两把枪,以及那本可疑的地理图集,再没有抄出其他东西。
山本望着摆放在面前的几样东西:胶卷上是什么,只有洗出来才知道,但看这对夫妇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而枪的话,这个年代,哪个有点家底的人家不会预备些防身的东西?这家人这样富裕,有枪也不稀奇……
“长官,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吧,你看,我们家真没有干违法的事啊。”朱先生抓紧机会大声辩解。
山本久久凝视着朱先生的脸,间或将视线投到春妮身上。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鬼,否则一个跟白云铠有关的小姑娘,为什么接连两次会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
“带走!”他一挥手,就要将人押走。
“长官,你们抓人总要有个原因吧。”朱先生叫起来:“我是《新民晚报》的记者,我们老板是兴亚院藤本部长的学生,你们无故抓人,传到藤本先生耳朵里,他不会答应的!”
兴亚院?春妮听常文远说过倭国人的这个组织,它在媒体中几乎没出现过,普通人也绝少了解这个部门,它的最高领导却是倭国首相,也是倭国人在华国侵华组织的最高领导部门。专门负责奴化教育,以及侵华的所有事务。
朱先生报出的这个名字显然很有分量,但也只令山本停留了一瞬。他拿起手中的书,拍向朱先生的脸:“想拿藤本先生来压我?但即使是藤本先生,也无法阻止我来抓偷藏禁书,意图反倭的反政府分子吧?”
“什么禁书?你是说这
本《华国地理图集》?这本书是我从正规书店渠道购买得来,凭什么你说它是禁书,它就是禁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