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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小百姓 第160节

  开上出城的路前,春妮把毛二娃薅下车,路上行人看见他们这标志性的土黄色涂装三轮车,当即纷纷低头缩肩,闪避不迭。春妮两个无心多理,一路畅行无阻直冲到正殿,偌大的庙宇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春妮让他当着城隍爷爷的面跟她说实话。
  毛二娃到底胆子小,当着威严怒
  目的城隍老爷面前,声气儿总算虚下来:“也没啥。我们狱长上回去部里打听消息,说是从我们监狱里出来的犯人里,没拉到地方先跑了十几个人,部里骂我们对犯人不尽心,借着这个扣发我们的物资。川上回来砸了一套细瓷茶具,又抽了我们一顿,说要严查。就,就这,没别的了。”
  “还就这?就这?”这人身边没一个能出主意的,形势已经危急到这一步,竟然还心存侥幸!
  照毛二娃的说法,他办学习班搞得这么大,川崎未必不知道。可他懒得管,双方互有默契,跟损害了自己利益,对方还头铁顶风作案,那是两码事。
  春妮只好去扮那个恶人,将毛二娃按倒在城隍神像前,逼他赌咒发誓,回去后立刻解散学习班,所有不能带的东西一律销毁,并严令众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完了不放心,她塞给他一张丽景皇宫的舞票,让他找个机会送给川崎,探探情况再作应对。
  倭国人从全面占领海城开始,就一直实行宵禁,连累这些声色场所也诸多限制。现在一张舞票,不止要钱,还要人面,要不就只能在舞厅开门前,提早两个钟头排队占位置。这一张票的价钱,抵毛二娃半个月的薪饷,价值不是特别高,是他能力范围内能送的东西。
  解决完这桩麻烦事,两人重新上路。
  城里三步一个哨卡,五步一个路岗,交通复杂。又在城隍庙耽搁半天,即使有毛二娃这身皮在,这一路也多花了不少时间。两人明明起了个大早,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到了晌午。
  春妮来前,桂香跟他们说过,这个叫红树村的村子住着好几百人。奇怪的是,两人开车从村头跑到村尾,村里连个人头都没冒出来,害他们想找个人打听都没地儿去。
  在村口那会儿,她明明远远看到了几道炊烟,走得近了,反而天朗气清的,连缕烟丝儿都没冒出来。
  毛二娃突然“哎哟”道:“我明白了,该不会是我穿的这身衣服,让他们以为是倭国人跑来闹事,躲起来了吧?”
  春妮回头看他,为了出行方便,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倭国陆军军服,头上还盖着顶带屁帘的盖檐帽。
  这几年,她办事常会遇到一些不方便的地方,有时会请毛二娃穿上这身衣裳跟她同行。一般人看见这身衣裳,至多跟城隍庙里那些人一样低头缩脸,赶紧避开,没见过他们人还在里许地开外,一村的人全跑个没影的情况。
  如果真是像毛二娃说的那样……她心里噗噔急跳两下,感觉有些不妙。
  没等春妮出声,毛二娃快手快脚,卸下她带的东西,最后将柿饼往她手上一塞,嗵嗵开着车子一溜烟去远了:“妹儿,我到村外头的林等你。”
  毛二娃前脚走,青乎乎的油菜田里后脚蹿出个人:“鬼子走啦!”
  这声之后,忽啦啦几十颗黑脑袋从田里冒出来,有人对着毛二娃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狗攮的小鬼子,有本事你别走,待爷爷——”
  那人目光定在春妮身上,剩下的半句话哽住了。
  没等春妮凑上去问话,这些人像被蜂子蜇了似的,发一声喊,忽啦啦全跑回了屋,不一时,关门声此起彼落。
  春妮逮住一个跑得最慢的老妇人,说了自己来方家探亲的事,请她帮忙指路。
  老妇人颇有戒心,她眯眼盯着春妮脚下的包裹,盘问半天,见春妮说得出方家几口人的名字,指了个方向,言语吝惜:“那。”
  春妮见她走动困难,主动搀住她一条胳膊:“我扶着您,您小心脚下。”
  老年人腿脚不便,推了两推,没推动,也只好由她去了。
  春妮耐心极好,心觉这里情况有异,即使这老妇人一路没给她好脸色,她仍是脸上带笑,软绵绵地问:“老阿嬷,你们刚刚怎么都跑到了田里躲起来?”
  老阿嬷哼了一声:“跑远一点,躲狗东西喽。”
  春妮只当没听出她话里有话,从毛二娃的牛皮纸包里摸出一块杮饼:“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老阿嬷眼睛粘在那块黄澄澄的柿饼上,声口和气了一些:“这不都是叫那些倭国人吓的?”
  老人家走路慢,到春妮把人送回家时,红树村最近发生的事也已经打听得差不多。前些日子,倭人一队士兵将全村人召集起来,说村里有人窝藏反抗分子,要严加搜查,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什么没扫到,搜走了大量的粮食鸡鸭,还祸害了几个没藏好的姑娘。
  倭人对付华国人,使用这种手段并不鲜见,但春妮一般听说的,都是在反抗比较激烈的地区。像海城这样的沦陷区,特别这里是海城近郊,他们需要维持稳定,不会做得这样露骨。即使乡间有零星反抗势力,多数是委派驻留在附近的伪军负责剿匪,不太可能亲自跑到这乡下地方受罪。
  说句不好听的,守着海城那样的富贵窝,想发财,机会有的是,何必吃力不讨好,跑到这穷乡僻壤找事?
  照老阿嬷的说法,倭国人将他们祸祸得不轻,临走前,把能搬的粮食全搬上了车,连根鸡毛都没给他们留下。今天村里有人看见大路上的边三轮,以为是那群倭国人又回来了,在他们进村之前,赶紧全躲了起来。
  春妮没料到现在海城周边的形势也变得这样紧张,心里对方家的境况更加担忧。
  方家毕竟祖上曾经阔过,败落时间也不久,他家的房子很好认,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青砖房,有马头墙的那间就是。
  春妮找到地方,打量了一下大门:上头漆的红漆斑斑驳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两张年画糊在大门两侧,也看不出画的是谁,显然并不是今年的画。
  她舔了舔嘴唇,手指虚握成拳,刚敲了半下,大门吱哑一声,开了一条缝。
  人人门户紧闭的村落里,方家的大门竟是没锁的。
  第213章 213 师母
  “您是……师母?师母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家这间明显很久没打理的院子前面是厅堂, 空荡荡的,只在正门对面的墙壁上供了个佛龛,连张八仙桌都没摆。春妮绕过厅堂, 在每间房子后都寻找过, 直到上了后院木楼的二层楼,才在二楼向南卧房的床上找到唯一一个有人的地方。
  躺在床上,床上的妇人头上裹了层厚厚的纱布,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稀疏,老了何止十岁?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听见春妮的声音,她迟钝地转过脑袋, 眯眼瞅老半天,才“啊”地一声:“小春妮, 你怎么来了?”
  听见方师母的称呼,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刚到海城来学校工作时,因为是老师里最小的那一个,经常受到同事们的照顾。特别是校长和顾先生他们总是喜欢玩笑般叫她“小春妮”, 给她补课,请她吃好吃的, 给她开小灶。随着学校最初的那一代人离散在天涯,她一个人撑起学校的天地,她有多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春妮鼻子有些发酸, 忙伸手去扶她。
  方师母胳膊瘦得只剩骨头,干柴棒似的打着晃, 还在关心学校的事:“是不是办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你离我远点,师母得了会过人的病,别过给了你。”
  春妮视线落在她手边的柴刀上, 这个时候,方师母的手指还不知觉地紧握在刀柄上。
  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您别操这些心了,先好好歇着吧。”春妮见她实在抗拒自己的接近,顺从地站远了些。想想方家厨房比耗子洞还干净,必也是吃不饱的,从她带来的一堆东西里翻出块糕点:“我带了些米来,您等会儿,我下去给您熬碗粥。”
  方师母连连推拒:“不,不要,快走。”她着急得两腮泛起嫣红,忽然从腋下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春妮听着这一声声揪心扯肺的干咳,心中猛地沉下去,她几乎不敢再问。当年,秦惠君死前,她就是这么咳的……
  方师母咳过那一阵,整个人都软下来,面上还带着淡淡的
  笑:“小春妮,你不要忙啦。粮食多金贵,别耗在我身上。我这身子是不成了的,吃了也是白吃,你不如——”
  “娘,我们回来了。”楼下有人进门。
  “是桂生和桂玉回来了。”方师母声音抬高:“你们两个都快上来,看看是谁来了。”
  两个男孩在楼下就听见了春妮的声音,三两步跑上楼进了屋,露出喜悦的笑容:“春妮姐,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春妮向他们身后望去,不见再有人上楼,不由问道:“桂宝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两个孩子的神色齐齐黯下去。方校长二儿子桂生轻声道:“桂宝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春妮轻轻吐气,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坏的情况。
  方师母眼圈发红:“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乡下总生病,实在是养不活了,没办法,只能送给个好人家。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气氛实在太差,春妮强颜欢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别这样。来,桂玉,看看春妮姐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发完东西,春妮让桂玉留下照顾方师母,以做饭的名义拉着桂生到了厨房,在她的一再盘问下,桂生总算吐露了实话。
  要是她再来晚一步,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住了。
  桂宝当年离开海城时是带着病走的,回到乡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要给孩子治病,春妮塞给方师母的钱,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结核病是个喜欢穷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补充营养。城里肉食也不好弄,乡下人还能养鸡养鸭,城里人实行配给制,吃口白米饭都难,反而没有村上方便,吃得饱。她今天只带来些米面,唯一的荤腥就只有那几罐金枪鱼罐头了。
  她将一整罐罐头都倒进锅里,和水煮开,再加上桂生兄弟两个采摘回来的野菜,除了给师母的粥,又做了点红薯杂粮饭。罐头的油汁全泡在米饭当中,咸香嫩软,总算令母子三个久违地吃了顿饱饭,但事前春妮带来的一袋子大米做完这顿饭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来前实在没想到,方家日子会困难成这样。带来的大多是如糖,罐头,糕饼还有棉布这些精贵好放但不管吃饱的东西,杂粮和红薯还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见情况不对,从空间里又拿出来的一点,
  饭后,桂生两个主动收拾碗筷,春妮隔着窗户跟方师母说话。
  “师母,这回让我把桂生带走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春妮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桂生年纪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没个事做,不如我带他去海城碰碰机会,哪怕是当个学徒,总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费时间的好。”
  “这……你让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说她养着桂生,师母肯定不会同意。但若说带他进城做活,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学徒没有工钱,但师父家管饭,多少能解决一张嘴。再说她目前没什么私产,挣的钱都投在了学校里,挣多少花多少,最多够养活自己,时常还要蹭常文远的光。桂生这么大个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让他在家里吃白饭。
  “我不去,我还要伺候妈,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丢在这。”桂生在楼下听见两人的对话,跑出来急了。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娃崽在家能顶什么事。”桂生的话反而促成了方师母决定:“桂生这个年纪,哪里肯收他当徒弟?”
  “剃头匠,药馆,照相馆,木匠……哦对,师母你知道的,我们学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说也有些门路。现在学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个学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时做不了学徒,我现在还跟人做生意,带着他做,给他一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再找个好师父给他学艺,说不定年节师父给他发点好吃的,还能回来孝敬你。再说他离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长,也好照应照应不是?就怕师母舍不得。”
  春妮一席话完全打消了方师母的顾虑,她信以为真,整个人立刻容光焕发起来:“要是这样,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桂生你只管领了去跟着你,你只当他是你亲弟弟,该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你听见了没有桂生?”
  …………
  病人不能久坐,陪师母说了会儿话,商量好哥俩的去向,师母就有些困了。
  春妮让她好好休息,去楼下准备带桂生离开。
  兄弟两人连续经历大变,早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春妮的话,他们也听在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骤然面临分别,都有些受不了。春妮给他们留出收拾行李和道别的时间,转身去了村口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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