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奇幻玄幻>剑来> 剑来 第2156节

剑来 第2156节

  陆沉察觉到少年的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说刚才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少年心情便霎时间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
  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少年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那边搬来一壶酒,陆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牙齿都酸了。
  少年觉得惊奇。
  陆沉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少年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之人”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吗?”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
  陆沉答非所问,“很多时候,犯错了却知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习惯成自然,都懒得自欺欺人,只是学会用一个个借口铺开心路,另外一种,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坝,不会洪水泛滥,走极端。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过则勿惮改。”
  宁吉说道:“那就是也偷过?”
  然后少年补了一句,“吴道长小时候一定很苦。”
  陆沉只得又仰头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边的少年,陆沉这些年,偶尔小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将陈平安直接打闷棍套麻袋,丢去白玉京,不管是丢在南华城,还是学师兄,代师收徒,兴许也就没如今这么多烦心事了。
  察觉到陆掌教的异样眼神,宁吉有意无意放缓脚步,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少年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观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陆沉暗自点头,所谓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过如此。
  陆沉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上过学塾?”
  宁吉神色黯然道:“只上过几天家塾,才学了几十个字。”
  陆沉又问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错了,入学第一天,可曾拜过至圣先师的挂像,给家塾夫子磕过头?”
  宁吉摇头道:“那会儿我年纪很小,是族叔临时担任教书先生,不算正式入学,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设置在宗族祠堂里边,不接受外姓儿童。像陈平安的这种私塾蒙馆,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多是长学,正月元宵节过后开学,至冬季散馆,对塾师的学识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当然也有那些志在举业的教书先生,学问更大墨水更多,是会一边教学一边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贵门户的家塾或是经馆教学,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了,既有长学,也有短学。
  一般蒙童入学第一天,家境优渥的书香门第,或是那些文风教化稍浓厚之地,都要与县衙礼房和县教谕“请出”至圣先师的牌位或是挂像,让孩子们与那位至圣先师,以及负责授业的教书先生,先后磕头与作揖,就算入学了。
  陆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笔,快速写了两个字,“认得吗?”
  宁吉点头道:“俗,仙。”
  陆沉笑道:“人加谷,就是个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杂粮,仙在山中炼气,就有了分别,有了仙凡之别。”
  宁吉默默记下这两个字,这些说法。
  陆沉说道:“事先说好,不是挖墙脚,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为师,会比较自由,如果认了那位吴道长当师父,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长长久久躲着一个人。”
  宁吉好奇问道:“谁?”
  陆沉笑道:“以后你自己去慢慢寻找答案。”
  宁吉牢记在心,抬头问道:“吴道长教书的学塾快到了吗?”
  陆沉说道:“已经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间,夜幕变白昼,身处别地。
  宁吉环顾四周,竟是一处学塾门外?
  屋内那位教书先生,是位青衫长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吴道长了。
  陆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杨柳翻绿最温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个修身养心、传道授业两不误的好地方!”
  学塾旁有溪水潺潺,陆沉竖耳聆听状,点点头,“名画要作诗句读,书声兼作水声听。”
  陆沉带着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内,径直走到最后边,笑着解释道:“放心,吴道长看不见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打搅他的讲课。按照山巅的说法,这就叫如入无人之境。”
  宁吉几乎靠墙而站,还是万分拘谨。
  陆沉则斜靠窗户,意态惫懒,笑道:“对了,吴道长的真名,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宁吉点点头。
  这个市井少年,还不曾有机会知道这个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学塾内,青衫男人说道:“我叫陈迹,耳东陈,脚步足迹的迹。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教书先生了。”
  “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有五个字,是‘学而时习之’。”
  那位教书先生于“学”字停顿许久,缓缓道:“‘学’字暂且作读书解。”
  陆沉趴在窗台上,喝着酒,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将酒壶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饮自酌,桃李春风一杯酒。
  第1029章 从容写去
  陆沉喝过了酒,将那只空酒壶随手丢入窗外溪涧中,随水飘荡而走,不出意外,会被下游某位识货的新任河神捞取,收入囊中。
  你高酿与年轻隐官是酒友,我与陈平安是道友,那咱俩就等于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炼化水运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转身与宁吉笑道:“咱们陈先生马上就要授书了,你先跟我去学塾外边,看看几件好玩的东西。”
  屋外檐下悬有一串铃铛,垂落一根长绳,绳头约莫与陈平安伸长手臂等高,陆掌教确实手欠,就要去拉响铃铛,结果被宁吉出声阻拦,陆沉笑道除了你我,他们是听不见的。见那少年坚持己见,陆沉只得作罢,带着少年去看另外一个物件,询问知道是什么吗?宁吉说不清楚,陆沉便开始介绍起来,原来陈平安在学塾外边,亲手做了个简陋的日晷,镌刻有十二地支文字,凭借日影,用以计时。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八刻。
  只是阴雨天就无法凭此确认时辰了,所以陈平安就让赵树下在某些重要节点,与自己打声招呼,提个醒。
  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条日晷上边的日影,开始移动,日影随着陆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宁吉下意识转头望向学塾那边,屋内景象,就像翻页迅速的一本书,等到陆沉收回手指,画面才随之定格,一切恢复正常。
  然后陆沉走入陈平安的屋子,宁吉虽然好奇,却只是站在门口。拦不住这位陆掌教,少年总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陆沉看着桌上的一摞摞书籍,至少半数是陈平安自己亲手编撰的初本底稿,会心一笑,看来陈平安在这座村塾,用作开馆启蒙的初学书籍,不单单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这些山下学塾通用的蒙书。
  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浑然不觉,竟然没有半点晕眩之感。
  由此可见,宁吉这副皮囊的魂魄之坚韧,可谓出彩至极。
  陆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着一只袖珍日晷,递给宁吉,“接下来,由你来掌控光阴的流逝速度。”
  宁吉摇摇头。
  陆沉笑道:“宁吉,记住一个道理,你有没有,与你用不用,是两码事,是天壤之别。”
  宁吉犹豫了下,与陆掌教道了一声谢,少年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日晷,分量比想象中要轻巧几分。
  然后宁吉问道:“陆掌教,可以让时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吗?”
  陆沉心中暗赞少年一句好个举一反三,点点头,神色淡然道:“当然可以,是个山上神仙就会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贫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这般神通广大吗?
  陆沉一肚子幸灾乐祸,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将来某天,等到少年知晓陈平安竟然连驾驭一条光阴长河都做不到,到时候大眼瞪小眼,陆沉现在想一想这幅场景,就觉得有趣,带劲,很有意思!
  学塾内,一些孩子的双手,指甲里满是泥垢。
  也有家里贫苦,年幼就满手老茧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点,在入学时穿上一双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动,就像没长屁股的,在课堂上不是喜欢歪来倒去,就是喜欢逗弄邻桌。
  站在门口,宁吉有点不敢进入学堂。
  陆沉就站在一旁,翘起一条腿搁放在窗台上,在那儿弯腰压腿。
  宁吉小声问道:“吴道长为何不用本名?”
  始终不敢用正常嗓音开口说话,少年总觉得会打搅吴道长的讲课。
  陆沉笑道:“这个习惯是不太好,不够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为朋友,回头贫道是得好好劝劝陈平安。”
  “吴镝,谐音无敌,这个化名的缘起,源于他当年曾经跟一个要好朋友,联袂造访锁云宗,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宗字头门派,还算是比较有底蕴的,到了山门口那边,他临时起意,自称陈好人,道号‘无敌’,说是喜欢直道而行,要让锁云宗挡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头。你听听看,搁你是锁云宗的门房,听到这种混账话,想不想打人?”
  宁吉说道:“吴道长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陆沉会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刘景龙,当时就被他说成是自己的弟子,一并改名了,暂无道号,就叫刘道理。一个这辈子都会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陈好人,一个讲道理极有耐心、坚信与人讲理总能讲通的刘道理,若是抓个重点,可不就是一个能讲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说来,确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宁吉说道:“陆道长在外游历,就不用化名?”
  陆沉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过头顶,在那边反复侧身压腿,笑道:“贫道出门在外,比较喜欢用本名,不过一般人听过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间有‘陆沉’这么一号人物,想必都不会当真。某些人,听到了,只要贫道不愿他们多想,他们就无法往白玉京、陆掌教那边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巅修士,多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贫道也就无所谓隐藏身份了。”
  “至于陈迹的由来嘛。”
  陆沉指了指远处的杨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来,新翻杨柳枝,风景旧曾谙。陈迹,曾经的逝去的过往的痕迹,是有几分哀伤缅怀之意的。人生兜转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去去勿复言,辛酸太心酸。”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