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306节
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脸色铁青,气得不轻,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对面那个敬仰楼旧楼主。
周姝真这婆姨毫无征兆的反水,选择当那乱臣贼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颗苍蝇屎似的,难受至极,憋屈不已。
狐国这些年与掌握天下各类谍报、山水内幕的敬仰楼一向关系不错,昨夜递给陈山主的那本册子,都是双方互通有无、联手编订的成果。那么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何况沛湘还有几分心虚,只因为当年狐国与敬仰楼主动联系,被她最为倚重亲传弟子当中的罗敷媚,私底下就曾与师尊提醒过几句,比如与敬仰楼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国这边用雪花钱购买情报,谈妥了价格,每次钱货两讫,不要牵连过深,也别想着以后狐国解禁开门,能够利用敬仰楼行方便,更别想着将敬仰楼收入囊中,变成狐国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严禁狐国外出历练的洞府境修士与护道人,与敬仰楼有任何接触……
不能说沛湘完全没听进去罗敷媚的建议,在悬匾额“青丘堂”的那座祖师堂议事,沛湘是提过几句的,她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场面话,只是将罗敷媚的建议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与敬仰楼做谍报买卖的时候,我们狐国需要讲究一个价格公道,你们不可依仗修士境界,无礼怠慢对方,要注意说话内容和语气,外出历练修士,尽量不要与敬仰楼成员接触过密,不可泄露与狐国有关、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消息。
至于一门心思想着要将敬仰楼变成狐国附庸山头,沛湘确有私心,她总觉得担任霁色峰祖师堂供奉之后,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着功劳簿上添了这么一笔,等于是率先帮着落魄山在福地打开了局面,好让她长长久久坐稳狐国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过那帮沾染旧习气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国外边只觉得天高地阔无拘无束了,言行无忌,有可能会让敬仰楼本土修士、练气士心生反感,但是有过一番权衡利弊的狐国之主,怎么都没有想到周姝真会如此性格刚烈,整座敬仰楼会如此一意孤行。
事实上,真要计较敬仰楼的“倒戈”,习惯了烟视媚行、言语无忌的狐国修士,只占一半责任,还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陆台的头上。陆台当年带着几个徒弟做客敬仰楼藏书顶楼,玩世不恭,高深莫测,性格诡谲,尤其是陆台看似满脸灿烂笑容实在眼神冰冷,那种视人间万物万事如穴中蝼蚁牵线木偶的眼神……实在是给周姝真带去不少的心理阴影。
但是某种意义上,一旦把时间线拉长,那么一座狐国加上一个陆台,依旧又只能占一小半责任。
要知道敬仰楼的藏书库房,专门有一层楼,一本本一册册书,都记载着历史上所有可能是外乡“谪仙人”的丰功伟绩。
故而剩余一大半,其实就是曾经所有造访藕花福地的谪仙人,被唐铁意一刀劈成两半尸体的游侠冯青白是,聚拢了一大拨莺莺燕燕、将人间佳丽金屋藏娇如饲养金丝雀的春潮宫周肥是,鸟瞰峰陆舫是,更早,当年被两位挚友俞真意和种秋联手杀掉、遗留一把仙人佩剑的人也是,百年之内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还是如此,所有将一座福地视为游山玩水、砥砺道心之所的谪仙人,都曾在这座天下留下他们或劣迹斑斑或光怪陆离的掌故,一场无缘无故的战火硝烟,嚣张跋扈的权相干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风唤雨的护国真人,祸国殃民、篡位称帝的乡野出身女子,不计其数的神人仙迹和江湖传说……
钟倩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心情并不轻松。
这座家乡天下对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细胳膊瘦腿的稚童,对上个身强体健的成年人。
只是前者运气好,碰到了一个喜欢讲道理的后者。
钟倩去过外边,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么久,这位每天看似“让我躺着享福、求你们千万别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听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厨子见他识趣,没有笨到无药可救,某次在院内纳凉赏月,老厨子就让钟倩思考一个问题,家乡怎就变天了。
钟倩只是摇头说不知,让老厨子说道说道,朱敛就笑着说天地间有灵气流转,才有了炼气士和山水神灵,人间多出了武运,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学宗师,而这些馈赠,都是我们落魄山给的,不能说全无私心,只是当个善财童子,但是真要与你们讨债一场,那也至多是“给十取一、还得再给”的买卖,何况这“取一”,更多是那些无主的天材地宝,或是某些自愿离开福地、谋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为“仙苗”与“地材”。
道观门口那边,江神子始终保持拔刀却不出鞘的奇怪姿势。
能够受邀参与大木观议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陆陆续续终于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齿道:“陈剑仙,你就连让我拔刀都不肯吗?”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还有理了?”
曹逆沉声道:“陈剑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没有让你站起身,也没有让你坐回去。你先让我出人意料,我就让你小吃一惊,这叫礼尚往来,谈不上侮辱。”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双手负后,看着门口那边的蒋泉,“当然,你要觉得这是侮辱,我拦也拦不住,只要你肯改口,稍后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着改变主意,马上让你落座。”
如果不是这场蒋泉找上门来的报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为家乡天下挣取一点便宜的先声夺人。
陈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话说清楚,就得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毕竟要讲“一个”道理,何止是“这个”道理。
藕花福地,对于历史上那些来此红尘历练或游戏人间、肆意搅乱天下秩序的谪仙人,可谓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同理,若是前人留下个烂摊子,后人就得帮着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陈平安也允许高君他们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比如一开场就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翻旧账,将所有当过王八蛋的谪仙人直接与自家落魄山挂钩也无妨,讲价格谈买卖嘛,不寒碜,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楼的那种不甘心,不甘心这座天下有灵众生都像是身上贴有一个确切价格的……货物!
但是得坐下来好好聊,双方万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谈得拢就迅速敲定,谈不拢就暂时搁置,这才叫议事。
不然他何必单独前来大木观,让朱敛和周首席一坐,再让小陌或是谢狗一坐,之后就可以随便你们闹了。
事先找几个托儿,比如南苑国太上皇魏良或是谁,一场议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都不叫钓鱼,而是一网打尽。
连同四国皇帝,全部关起来,纯粹武夫关个十几二十年,练气士和山水神灵关个一百年几百年的。
缺了你们这三十几个人而已,莲藕福地不还是福地,人间不还照旧是人间?
宋怀抱已经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是五岳山君当中最没有正行的一个。
这个昨夜曾经说出一句“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的西岳山君,今天就又是变成意态慵懒的花花公子模样了。
跟其他人忙着心思急转、审时度势不太一样,同样没闲着的宋怀抱,却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大饱眼福。
今天参加议事的女子,除了北晋国边境的老妪山神王箕,其余的,都好看,姿色之美,体态或清瘦或丰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岳辖境,与南苑国山河有不少重叠版图,但是魏与那龙袍少女曾经秘密登山,却吃了个闭门羹。
但是宋怀抱在聚拢了一众鬼物阴灵之后,曾经数次主动秘密进入南苑、松籁两国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风土人情。
事实上,哪怕是有资格参与大木观议事的成员,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五尊境界修为、职掌神职范围都是谜团的山君。
而不单单是某些去五岳祠庙主殿烧香、带回一幅手绘挂像上边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为五岳山君各自指明了一条大道之路,详细解释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炼金身的诸多玄妙。
她牵头为五岳地界画野分州,厘清界线,相互间以某山、某水为界,高君再依循亲手抄录的浩然天下儒家几部礼书,解释何为五德终始循环,解释了五岳之所以称之为岳而不言为何山,九洲小国君主可以为本国五岳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庙可以封五岳为“神君”,高君还帮助五岳山君,明确固定了五岳的祭祀之礼仪和地点时间……大多是高君照搬古书,少数化用。
所以五岳山君才会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才是真正愿意且可以为这座天下谋取千秋万载宏图大业的那个人。
稚童姿容的怀复,相貌和装束都是最奇怪的一个,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贵为南岳山君,只因为个子太小,所以坐在那边,双脚不点地,座椅位于五岳同僚中最南边,所以位置挨着大木观宫花。
宫花身边,观海境瓶颈的孙琬琰弯曲手背,翘起双指,吹着口哨,逗弄着那只轻轻扑腾却不振翅高飞的乖巧鸟雀。
这位前不久才开山立派对外打出旗号的女子炼气士,很是闲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吵你们的,真要打起来,我就躲远点。
祠庙位于两国边境接壤处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妪坐着依旧身形佝偻,眼光游移不定,乍一看给人感觉就是胆小怕事。
程元山方才还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胆识,这会儿就又开始可怜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还是自己经验老道不吃亏,打死不当出头鸟。
否则你们豪言壮语也说了,狠话也撂了,结果如何,这会儿尴尬不尴尬?
周姝真倍感无力,悄悄试了一下,看来那位陈剑仙倒是没有拦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边的高君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圆场不成,反而火上浇油。
本来今天议事内容,关于如何开场白,她就在心中反复演练打草稿,字斟句酌,这番炼字,真是比起炼气还要用心和谨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楼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说什么做什么,其实以她对陈平安的了解,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可要是她说错话了,就会很难收场,甚至有可能一开场就是收官,彻底不用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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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螺黛岛,大木观专门赠送给狐国的私宅古月轩,沛湘一走,就只剩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这三位“狐国谱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观景台栏杆上,眼看着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岛屿,走上台阶,看架势,杀气不小哇。
谢狗笑道:“古月轩,古月胡,谐音狐,这位湖主宫花真想得出来,这不等于秋气湖当面骂狐国是一窝骚狐狸嘛。”
长命微笑道:“大概是宫花觉得既然沛湘山头就叫狐国,想必不会计较这个了。再者外界都对狐国不清楚。”
郭竹酒突然说道:“从狐国之主沛湘到弟子罗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国的作风习气,他们在师父那边藏得越深,伪装越好,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个字,那么他们在狐国内部和狐国之外,反弹越大。”
谢狗本想对自家盟主溜须拍马一句,只是一想到白发童子的可怜下场,如今还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箓谱牒”了,貂帽少女就只好闭嘴不言,可别自家山头就只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将帅坐镇大帐而无小卒子鞍前马后啊。
长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郭竹酒转头望向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带疑惑。
长命举起一只手,五指摊开,轻轻摇晃几下,笑着解释道:“山主有过提醒,我只是照做了。”
郭竹酒点点头,“是我师父的一贯作风。”
简而言之,就是给狐国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简单,让狐国还是狐国。
但是有朝一日,狐国修士的脚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条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过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说上千百遍,或是听者无心,或者不信就装傻,都不如事到临头、有错纠错来得有用。
谢狗故作恍然,“我们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谋远虑。谋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当个文庙副教主,说不过去。下次去于老儿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绕路走一趟中土文庙,见不着至圣先师和小夫子,也要与文圣老爷和经生熹平说道说道,将此事提上议程,又不是文庙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属下这么说,还算妥当,不会被记账吧?”
郭竹酒说道:“别添乱了,中土之行,公事公办,你只管带着那些金精铜钱交给桃符山,忙完这个就回落魄山。师父说过,一个大山头也好,朝廷衙门也罢,最怕中坚力量的谱牒修士、当官的没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为了自身阵营、衙门的利益,故意曲解上边的本意,或是为了自保不出纰漏,简单了事一刀切,导致枝蔓杂乱横生,与上边的初衷背道而驰,最后结果就是一团糟,上边的人被蒙在鼓里,下边的人怨声载道,一旁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唯恐天下不乱,说着一大堆风凉话,有识之士自有义愤填膺的道理。”
长命对这个来到落魄山没多久的郭竹酒,越来越喜欢。
她甚至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关于如何当好一山掌律,其实长命起先是没有半点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个默契,有事不知问厨子。
朱敛给出的锦囊妙计,就一句话,道理简单且易行,让长命茅塞顿开,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时最好说话,见谁都和和气气,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说话的那个人,就是掌律祖师。”
所以长命就故意问道:“郭竹酒,为何会有这个关于狐国的悲观看法?”
郭竹酒随口说道:“我不是对狐国和沛湘感到悲观,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国那股积重难返的风气习俗。”
大概是当年在避暑行宫被师父影响很大,比如讲理不举例等于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给长命举了个例子。
当年在避暑行宫,大家某次难得忙里偷闲,下棋一道先手无敌的师父,只在棋盘下出三十几手,玄参曹衮几个麾下大将,就认定林君璧这个投靠愁苗那边的叛徒必输无疑了,至于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的顾见龙和王忻水,也开始吵吵嚷嚷着赶紧下一局,让林君璧要点脸,别浪费咱们隐官大人的宝贵光阴……
在归拢棋子期间,师父给他们提出了一个小问题,“假设有甲乙丙三人,从高到低,阶级森严。作为乙,是希望甲对自己‘具平等观’,代价就是乙必须对丙同样‘具平等观’,还是希望甲在自己这边维持威严,喜怒无常,然后任由乙在丙这边胡作非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给出答案,“当然是后者,因为这就是人性。”
放在这里,落魄山就是那个甲,狐国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师父对狐国作平等观,以礼待之,如今狐国这里那里做差了,以后是要还债的。”
谢狗揉了揉貂帽,赞叹道:“好个恩威并施,教化敲打兼备,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栏杆上,都懒得看那大木观内的动静,只是眺望远方,眼睛里藏着细细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劝说道:“拍马屁非你所长,这是箜篌的长项,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练剑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剑修呢,万年以来,有几人敢说‘一定’二字。”
谢狗一边伸长脖子望向那座道观,一边竖耳聆听郭盟主教诲,点着头,嗯嗯嗯。
长命继续问道:“你觉得魏良与他的道侣‘解角’,在议事之前,主动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礼数使然?”
郭竹酒笑呵呵道:“礼数是礼数,风波也是风波,都是魏良故意为之,毕竟是当过一国皇帝的人,老谋深算,算准了我师父的性格,还有那条湖蛟的脾气。师父呢,好说话,便顺水推舟了,一半是帮忙魏良教训那头以后肯定会胡作非为的湖蛟,让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应了魏良见机不妙便想着置身事外的请求,因为魏良肯定算准了这场议事,他们这一方,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
长命笑道:“怎就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了,我们山主是奔着有商有量好好议事去的。”
郭竹酒说道:“魏良知道我师父的性格,更知道家乡这边众人的性格嘛。”
长命问道:“那你觉得山主会……动手吗?”
郭竹酒咧嘴一笑,“这个问题好没趣,师父早就给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谢狗轻声问道:“郭竹酒,避暑行宫走出来的剑修,都是你这样的?”
“你就进不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胳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搁在栏杆上,“不过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宫浪费光阴,你如果是我家乡的本土剑修,我敢保证,无论是白景还是谢狗,一定会很受欢迎的,比陆芝那大长腿更受欢迎,不光是因为你剑术高,可以成为城头巅峰十剑仙之一,更因为你的性格很讨喜,是我们最认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纯粹剑修,说不定我家乡的城头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剑仙在上边刻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