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368节
马苦玄懒洋洋笑道:“这场游戏,你是外人。”
对马苦玄来说,自己的这场悠闲追杀和陈平安的憋屈逃窜,就像那孩子间经常玩的捉迷藏游戏。
马苦玄惋惜道:“惊窝了,没有上钩。”
周密说道:“你故意让他选择剑气长城,是一步好棋,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我’与老大剑仙,无需你更多算计和铺垫了,但是在他还被蒙在鼓里期间,你没有让他心心念念起‘陈清都’三字,就是一招臭棋了。”
马苦玄说道:“是比较可惜了,怪我托大了,到底没能请出完整的第三尊神。”
周密笑道:“我早就说了,此人毕竟是读书人,讲求一个暗室慎独,不可亏心,故而便是在他脑海中,都不可能对陈清都直呼其名。”
马苦玄撇撇嘴,不以为然。
周密说道:“选择陈清都,不如选左右。”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说道:“排场要大,要选当然就选剑术最高的那个人。”
即便是陈清都的半数道行,打了五折的剑术,威力也不会太弱吧?
周密笑着摇摇头,神色倍感无奈。
原来在马苦玄的心相天地内,同时摆了三张香火神案,却只有一只香炉插香,烟雾袅袅,供奉三人。
除了文海周密,白衣曹慈,还有一位仗剑老者,正是那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只是相较于前两者,陈清都相对面容模糊,身形缥缈不定。
马苦玄的观想,类似某种玄之又玄的“炼制和铸造”,能够立起一尊神台上泥塑木雕的“无脸”神像。
当然它们的金身高度是有限制的,这当然是与马苦玄的境界挂钩,练气士止于飞升境,武夫至于止境。
不然胆大包天的马苦玄,既然连文海周密都敢观想而出,为何不直接搬出三教祖师,供奉在神台上边?
同样是封正山水神灵,中土文庙、大骊宋氏王朝和某个宝瓶洲藩属小国,三者的封正,虽然都是合理合法的正统,但是品秩却有云泥之别,而陈平安的想象,与某人相关的念头,就等于是为那尊神像“开脸”,以及负责描金添彩,让那神像栩栩如生,更加趋于真实。
马苦玄为陈平安精心预设了三尊等后者去的“神像”。
道法之周密,武学之曹慈,剑术之陈清都。
恰好,这三位,先后都曾出现在剑气长城。
在一处某位文官正在河畔设桌祈雨、百姓游街燃烧纸龙王的秘境天地内,陈平安单手拄剑,伸手抹掉从耳边流淌到鬓角的血迹。
一直在挨打,伤势不轻,所幸还没有伤到真身魂魄和大道根本。
如果说周密的现世,是个马苦玄早就给出线索的谜题,那么谜底确是观想二字。
假设马苦玄所说是真,并没有接受周密的登天邀请,那么无论是周密的修为境界,还是曹慈的真实拳法,陈平安当然都要比马苦玄更接近真相。
也就是说,马苦玄这种看似……作弊的神通,是有天然限制的,不能是他来凭空观想而出,而得是陈平安来给出想象。
就像一场稳赚不赔的垂钓,被马苦玄观想而出的文海周密,手持鱼竿,所钓之鱼,即是陈平安所思所想的某个“人名”。
只要陈平安咬钩,想到了某人,就会被马苦玄趁机提竿,收入鱼篓中,变成“真实”。而这个人,就是马苦玄的鱼获。
也就成了陈平安当下的假想敌。
例如曹慈。
因为陈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条滔滔江河,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物,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鱼。
不对,除了曹慈,还有那个周密!
陈平安在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马苦玄,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那个在城头现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对陈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开始就是个花架子,吓唬人的而已,估计当时手段并不高明到哪里去。但是等到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观想神通之后,陈平安始终提防着那个面对面的周密,其实才算被陈平安赋予真实含义,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义上从赝品周密变成了次一等真迹。就像一个名存实亡之人,便终于活了过来。
某种意义上,这是陈平安的自讨苦吃。因为心中怕什么,就会当真来什么。
马苦玄不动声色就狠狠坑了陈平安一次,就像一场山水神祇的封正典礼,马苦玄负责“名与”,着了道的陈平安负责实与,最终便出现了一场正统的封神。
俗子入庙敬神需要烧香,一般多是点燃三炷香。
想必马苦玄的请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礼制。
最好是如此。
万一马苦玄是点燃九炷香什么的……陈平安就得硬扛这么长的时间。
不敢在此长久逗留,那周密不知用上了何种手段,简直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不等对方追至,勉强换了一口纯粹真气,就立即更换场地,果不其然,陈平安前脚刚走,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场暴雨,黄豆大小的雨点,每一颗雨滴皆是剑气凝聚而成,将大地山川刺成了密密麻麻布满无数孔洞的筛子。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陈清都的剑术,不过半数道行,就这么夸张了?”
周密笑问道:“终于后悔了?”
马苦玄嗤笑道:“后什么悔,我这辈子最喜欢哑巴吃黄连。别浪费,有了陈清都的半数剑术,你可以动真格的了。”
周密微微一笑,手持一剑,一剑连斩数座陈平安心相天地。
为了阻挡这道剑光,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游剑,竟是被当场斩断。
一件同样是仙品的鲜红法袍,也那条被势不可挡的剑气撕裂开来。
站在一处浩渺无垠的太虚境界中,陈平安将两截断剑,悉数归于身后长剑,身上那件法袍虽然破损严重,当下尚能自行合拢。
差点被一剑斩破身躯,一位仙人境练气士,即便体魄被斩,经过修养,也能恢复如初,却要实打实折损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密提剑,再落剑光于青冥中。
当场将一座金色拱桥斩成粉碎。
陈平安这一手防御剑术,好像是跟那游侠许弱偷学而来?
整座太虚境界都回荡着剑气所激起的剧烈声响。
陈平安站在一处金色拱桥的碎块柱头之上,问道:“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山上的扶乩起坛,请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种规矩,练气士虽有种种手段、选取捷径,能够尽量减少自身折损,但是练气士该给的代价,从不落空。
周密都懒得用心声提醒了,直接开口道:“不如斩了他,你们再叙旧?”
马苦玄跟陈平安,就像两个村野稚童在那边玩过家家游戏,排兵布阵,泥地对垒,一个说我有十万兵马,一个说我有神兵天将。
你来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当然那是一种打嘴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个孩子作弊了,他可以梦想成真,另外一个却只能是空想而已。
陈平安跟周密各有问题,马苦玄却是答非所问,“你其实猜到了自己陷入了某种境地,被我反客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会次次没有效果,你再被事不过三的念头所压制,之后你就干脆就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密叹息一声,神色惋惜道:“何必主动给出谜底,横生枝节,小心功亏一篑。马苦玄啊马苦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刹那之间,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台和神像,便轰然倒塌,一如他们家乡神仙坟那些神像的最终归宿,尘归尘土归土。
周密微微错愕,瞬间想到了缘由,大笑一声,在身形消散之前,由衷赞许道:“陈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语,诚不欺我。”
原来是陈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种以剑斩己的手段,在自身心境中,将周密、曹慈与陈清都一并斩却。
马苦玄脚尖一点,同样踩在一处金色拱桥的柱头上,蹲着笑问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陪我玩到现在,图个什么?”
陈平安屈膝盘腿坐在拱桥碎块上边,道:“用事实证明,先前几场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马苦玄疑惑道:“当真?”
陈平安冷笑道:“我骗个傻子做什么?”
马苦玄歪着脑袋,怔怔看着那个同龄人。
此次陈平安受伤如此之重,付出的代价如此之高,连那把长剑都给打断了,这些可都不是假的。
马苦玄开口问道:“真是听过周密那番话语,你就想明白了首尾?连我请神三人到底谁,当时都能猜到?你当真能够算到最后一人,是陈清都?”
陈平安嗤笑一声,“你还想着‘陈清都’呢?来,试试看。看看是你请出的老大剑仙递剑更快,还是我斩却记忆更早?”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该不会是用上了光阴长河逆流的手段吧?”
陈平安摇头道:“想过尝试一二,暂时没那本事,拖不动你们身躯。何况这种手段,光阴长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现在的代价更小。”
马苦玄点头道:“这才算合情合理。否则就太不讲道理了,岂不是高你一境的飞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间。”
马苦玄站起身,说道:“如果我赢了,你自然是万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输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说看,答不答应,两说。”
马苦玄说道:“马氏府邸那边,你觉得该死的就死,给他们个痛快。该活的就活,你也别再纂改记忆、操控人心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马苦玄笑道:“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下一刻,马苦玄身形蓦然大如无量,直接将一颗远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陈平安那边狠狠砸去。
陈平安试了试,亦是如此神通广大,随手一挥袖子,就将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马苦玄的法相。
在这座既在陈平安飞剑笼中雀、更存现于马苦玄观想的双重境界中,双方各展神通,每一种手段的威势,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无数处原本星辰密布的战场,被双方打成大片空白的遗址。
亏得都是虚相,否则阴阳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间钦天监练气士,估计都要疯了。
不过之于外界是假,对于战场双方却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轻心,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体魄和道心。
光阴悠悠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马苦玄蓦然请出一尊陈清都神像。
陈平安几乎是本能递出倾力一剑。
就将那马苦玄连同假象一起斩成虚无。
马苦玄身形端坐在太虚中,身形化作无数金光,天幕处露出一点光亮,承载魂魄的那团金色光芒,本可以循着光亮,离开这座牢笼。不曾想金色光芒竟是稍稍停滞,好似回望一眼那个互为宿敌多年的陈平安,之后那团金光便是自行一震,彻底搅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么来世,绝对不接受这种陈平安将其形蜕“兵解”的好意,在这笼中雀内,便下起了一场金色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马府祠堂内的重见天日,人人大梦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过陈平安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那对马氏夫妇,只做了半段“美梦”,先是被儿子马苦玄出手拦下陈平安,他们得以顺利成为得到酆都庇护的一双山水神灵,家族就此开枝散叶……但是后半截却是名副其实的噩梦了,志得意满之时,却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庙受审,判词严酷,二十多次转世投胎都不得人身,最终恢复人身,再次结为夫妇,却在那一世饱受煎熬,死于非命。
其余马氏众人,也都已经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过后,便是互视仇寇。
一个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可谓庞然大物的家族就此人心离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争着分家。
陈平安站在马氏家族的大门外,依旧是清明时节,只是雨停了。
一袭青衫长褂,腋下加着雨伞,缓缓而行,走向别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