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432节
魏檗一言不发。
隔壁天都峰,山头占地很广,只是略逊落魄山一筹,但是这么一个大山头,却只有十几个练气士,而且山中连个金丹都没有。
天都峰的上山门派,在宝瓶洲南边,名声不显,跟黄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蕴。
有一位传闻闭关多年的元婴祖师爷,当代掌门是位金丹地仙,坐镇山头,再有几个据说拥有地仙资质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门是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做不得假,其余两个说法,不是传闻,就是据说。
谢狗继续说道:“当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计不会超过十颗金精铜钱。当然,得按照如今的市价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颗谷雨钱,够不够?”
魏檗说道:“天都峰的买家,不看重钱。”
关于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人,披云山都不好泄密。陈平安也有默契,从不会在这类事情让魏檗为难。
谢狗还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钱,还是不太看重钱?”
魏檗说道:“那边从头到尾,就没想着靠天都峰赚一颗铜钱。”
谢狗无奈道:“不肯谈钱,就难聊了。”
要是在蛮荒天下,就不一样,双方坐下来肯谈钱的,才是难聊的。
魏檗卖了个关子,说道:“天都峰归属,还真得陈平安成了大骊国师之后,才有的谈。”
谢狗无精打采,其余山头,她都瞧不太上眼。
先前倒是有一个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到处串门,有个有据可查的桐叶洲谱牒身份,与那十二个门派,都开出了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高价,他还愿意先给一大笔定金,只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只钱袋子直接摔在桌上,里边装的,可是谷雨钱!那位崩了真君还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至不论是谁反悔,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用归还定金。
要是不放心,担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来槐黄县衙户房当差的,双方先签个草稿契约。
天底下有这样不把钱当钱做买卖的?你该叫仁义真君才对吧?
可问题是他敢买,他们未必敢卖。一来钱货两讫,正式交割地契,双方都需要与大骊朝廷户部碰头。万一谁转手高价卖出了山头,结果那个崩了真君,转头就开始作妖,出了任何纰漏,闹出幺蛾子,可别一大袋子神仙钱还没捂热,就要去落魄山赔礼道歉,或是去大骊刑部交代事情。
又比如,是那个所谓的桐叶洲买家,其实是某位山巅修士的钱袋子,因为事先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要抢先以“低价”买下山头,再去跟落魄山的陈山主当面锣对面鼓,漫天要价?
都在猜测,会不会是正阳山某位老剑仙的泄愤之举?你让我们在边界立了块碑,我们就在你家旁边买山头,故意恶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龙城苻氏的一掷千金,拿钱开路,想要凭此与陈山主缓和关系?
不管外界如何众说纷纭,周首席的这种诚心诚意的砸钱举动,后来很快就被山主临时叫停了。
结果那些选择观望的门派,当时没收定金的,比较后悔。收了钱的,也良心不安。
毕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剑宗还分走不少霁色峰祖师堂成员,又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
“群山归一”一事,确实做不得准。
除了那位陈山主自己心中有数,其余人等,关于西边群山,会不会全部“花落陈家”,暂时不好说啊。
谢狗随口说道:“我看那搬走的龙泉剑宗,声势不小,望其气,不比五岳逊色。”
龙泉剑宗那边,作为最后一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的阮邛,最早选中了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后来又买下了四座山头,三座给董谷、徐小桥和谢灵这三位亲传弟子,再预留一座犹夷峰,给那位“暂借醇儒陈氏”的刘羡阳。
魏檗点头道:“首徒董谷能熬出个玉璞境,徐小桥别有机缘,她能够占据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机所在。那个福缘深厚的长眉儿,先是闭关跻身上五境,出关没多久,借助于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又有了一场雨中悟道法,凭借祭出那件至宝,可以从雨水中,顺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镇那边的天井,四水归堂,其实是单开了一条道脉作沟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说不定他会比刘羡阳更早跻身仙人。”
魏檗跟阮邛、刘羡阳两任宗主,关系都很不错,连陈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经常私底下邀请魏檗去龙泉剑宗喝酒,关系非比寻常。所以魏檗聊起这些内幕,差不多就是闲聊家事了。何况刘羡阳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早就一洲皆知了。
谢狗笑道:“谢灵的最终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刘羡阳,差远了。”
魏檗说道:“这只是你们这一小撮山巅人物的看法。飞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么。甲子之前的宝瓶洲,别说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跻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谢狗突然问道:“那场斩龙一役,是不是药铺杨老头牵起的线头?陈清流与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闰,交互间架。”(注1)
魏檗沉默片刻,说道:“逝者已逝,为尊者讳,就不聊这个了。”
谢狗无奈道:“就你们规矩多。”
魏檗笑了笑,“习惯就好。”
杨老头,既是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还是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么他对于当初叛出远古天庭的真龙,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谋划,总喜欢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暗藏杀机。古蜀地界一众名山,曾被聚拢迁徙至真龙陨落处,就成了如今的西边群山。
自身便是一页老黄历的纯阳吕喦,曾经为陈平安解惑,遥想当年,横空出世的陈清流,他古时炼剑处,洞天名为括苍。(注2)
竹屋与门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天壤之隔。
魏檗返回披云山之前,又说了件事情,“是大骊皇帝亲自给出的建议,朝廷那边会拿出五袋五色土,作为陈平安担任国师贺礼之一。我们几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着专门开了一场御书房会议,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没有提什么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经让人将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骊礼部了,分量不轻,大手笔,换成我,都未必舍得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也难怪晋青嘀咕了几句,是不是跟陈山主事先约好了的,故意让佟老儿帮忙哄抬物价来着。”
屋内那位陈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寻常修炼路数,多年之前,多亏学生崔东山帮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
不过那会儿五色土壤的品秩,还不算太高。宝瓶洲五岳,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当魏檗他们从一国山君,跻身为一洲山君,再晋升为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谢狗笑道:“这个皇帝倒是精明,是个会过日子的,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么不从国库里边拿出一堆金精铜钱?”
魏檗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句,“皇帝陛下暗示过我了,等到你们山主接任国师一职,大骊数座密库珍藏,任凭新任国师自取。”
谢狗两眼放光,哇了一声,搓手道:“雄才伟略,好人一个啊,投缘投缘,大骊宋氏还缺不缺皇室供奉?赶了个晚集,当不成首席,我可以当个次席!”
魏檗笑问道:“当真?”
谢狗试探性说道:“魏先生,咱们可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帮着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谢姑娘不肯当真就算了。”
无事闲聊魏夜游,有事相商魏先生?你们落魄山,好风气啊,一个个的,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谢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咋个说,给句准话么。”
魏檗咦了一声,他竟是一个身形不稳,不光是双方脚下竹制廊道如软泥。
好像整座扶摇麓,都飘忽如一张薄纸。
只是这种非比寻常的异象,一闪而逝。
反观那貂帽少女,轻轻跺脚,帮忙打消这份道气涟漪,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魏檗以心声问道:“这是?”
谢狗咧嘴笑,只是以心声回答了一个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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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993章《山中多美好》
注2,985章《关门弟子》
第1117章 先后问剑白玉京
竹屋与廊道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宛如一座浩瀚无垠的太虚境界,陈平安闭目养神,盘腿而坐,身前悬停着一件破损严重的鲜红法袍,还有两截断剑。
这就是陈平安跟马苦玄一场生死战,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那件陈平安跻身仙人境之时,“仙蜕”而成的法袍上边,许多颜色各异且深浅不一的“篆文”,蠢蠢欲动,似想冲破牢笼。
这些昔年在牢狱被缝衣人捻芯,以秘术缝在陈平安身上的大妖真名,编织在一起,有如一大片有根之浮萍,轻轻随水摇曳。
而这些浮萍的根祇所在,便是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陈平安。
妖族文字的色泽越深,扯出的法袍水文涟漪越大,不是飞升,便是仙人。
至于玉璞境妖族的真名,老老实实趴着去。任凭那些嵌入法袍的文字“水草”如何挣扎,依旧动弹不得。
陈平安已是仙人境,除非它们获得大机缘,便破不开这层大道显化之一的无形屏障。
这种虚无缥缈的束缚,会以类似道痕的方式,一直存在。
不是说有了这种束缚,存在着这层“天门关隘”,陈平安就可以直接决定大妖在修道路上的破境与否,但是陈平安至少可以凭借这些真名的力度,来推断出妖族修士当下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甚至是资质的好坏。
这大概也算是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的辛苦报酬。
一个双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陈平安,头戴道冠,从极远处飘荡而返,道冠的样式,大概是见过了扶摇洲“新飞升”虚君王甲的那顶金冠,他头上这顶,也从莲花冠变成了更为僭越的样式,还取了个名字,“玉京山”。
陈平安给予了对方一定限度的自由,主要是负责为丁道士护道和观道。
陈平安真身没有睁眼,微微皱眉道:“才是刚刚斩开鸿蒙,初辟天地的起步阶段,你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偷懒的时候吧。”
道冠陈平安蹲在那把断剑夜游旁边,“万事开头难这句老话,在这里又不适用。放心,论做人,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是要说做事,肯定比你更靠谱些。”
陈平安没说什么。
道冠陈平安笑道:“纯粹武夫的九境十境之间,需要撞天门。同理,今日蛮荒之仙人玉璞,承载真名者,它们未来证道飞升,也需要与你通个气,打声招呼。”
陈平安说道:“在牢狱内,我曾问过捻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发挥实质性作用,捻芯的回答是飞升境。”
那会儿,陈平安觉得自己距离飞升境,太过遥远了。
跻身了飞升境,就可以在道路上,绊它们一跤了。
这种局面,有点类似某位鬼祟十四境,强行打断了陈平安的三次炼剑,连帮忙护道的白景都只能干瞪眼。
那种鬼蜮伎俩,杀不了体魄坚韧、神魂稳固的陈平安,也能恶心到好不容易闭关一次就到处碰壁的陈平安。
关键是陈平安还不确定,对方有无第四次。这就是必须千日防贼的腻歪了。
道冠陈平安气恼道:“你怎么连这种无足轻重的琐碎记忆都给我剥离了?”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绵长,每一次吐纳,无垠太虚中便会添补出现一条绚烂的璀璨星河,同时又有一大片如海星辰消失殆尽,循环往复,生灭不息。
道冠陈平安坐在被他临时拼凑在一起的长剑上,“哪天跻身飞升境了,至多就是有点意思,也没什么大意义。最多就是偷摸下个绊子,遥遥施展手段,扰乱心神,拖延某位妖族修士的闭关,还要担心一个不小心,反而会成为帮助它们砥砺道心的‘好事’,岂不是倒灶。”
“所以说啊,只有等你成为一位十四境,才会变得既有意思,又有意义。”
“这个说法,好像也未必准确,咱们能否成为飞升境,都要先看看这场观道的效果,需要丁道士帮着我们验证这门飞升法的可行不可行。合道一事,猴年马月呐,天晓得那会儿的数座天下,是怎么个格局,百年之后,毕竟连十四境修士都不太值钱啦,数座天下,可能都被打崩啦,也可能太平无事了?可别咱们辛辛苦苦合了道,桌上的那盘黄花菜都凉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
道冠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双指并拢,朝那破碎法袍上边的一个大妖真名,遥遥一指。
那位仙人境妖族的真名便被轻轻压下,如人伏地不起,鲜红法袍凹陷一处。
蛮荒天下那边,一位正在自家道场觥筹交错宴饮贵客的大妖仙君,霎时间气闷不已,道心一震。
它立即下令开启护山大阵,毫不犹豫祭出两件半仙兵本命物,施展神通,以法相姿态,仔细巡视辖境。
好好一场高朋满座的酒宴,被搞得鸡飞狗跳,那位仙君都开始亲自盘查有无奸细藏匿筵席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