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她身后未关的房门敞开到最大。
外间空荡的走廊似乎连通了深渊,夜的黑色和北风在视线里无尽延伸,仿佛只要踏出去,就会被黑暗吞噬得渣都不剩。
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
陈厌眉目深锁,回身跟她上楼。
二楼的层高不到两米。
压低的天花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抑。
南蓁坐在桌前,笔记本正在开机,她纤瘦的身影蜷缩在电脑椅上,呆呆看着开机画面,好像没发现他跟上来了。
房里没有开灯,只一盏小小的夜灯,这昏沉的光线不足以让陈厌看清她的神情。
不安的感觉愈发深重。
陈厌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尽可能伏低自己,“南蓁,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他很少用这么明确的示弱口吻同她说话,每一次,就算讨饶,也带着几分不肯让她看轻的倔强。
正因如此,每一次南蓁才会更加心疼他不可自拔。
眼珠僵硬地转动,过于干涩的感觉让她想要流眼泪。
低眉对上陈厌忧心忡忡的眼,她又突然掉进了沙漠,干燥的空气抽干了身体的水分,有沙砾轻微地硌着喉管。
默了半晌,她哑声说,“我今天去见了陈朝清。”
话音落下,陈厌的黑眸在昏暗中无声缩紧,浓雾开始蔓延,“然后呢。”
他没有半点意外,平静得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
南蓁心底重重一坠,失重带来的眩晕感让她头皮发麻,“过两天,你去他那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像用了她全部的力气。
说完,她将下巴埋在臂弯里,只剩一双眼睛,带着隐隐的悲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陈厌保持着蹲在她身边的姿势,他眼中已经找不出低微的温驯,他冰冷的视线和南蓁想象里的一模一样,“你决定了?”
他声音好冷。
南蓁不由缩了缩肩膀,“嗯。”
沉默在冰凉的夜色里潜行,无声无息地形成一张网,紧紧嵌进皮肤,扎紧肺腑的出口。
预料中的窒息依旧让人窒息。
但,不过如此。
陈厌缓缓站起来。
南蓁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随着他移动。
头顶上,他的影子压下来,仍然遮天蔽日。
“我明天就走。”
他语气没有温度,低沉得几乎沉入地底。
南蓁还是忍不住抬眼望住他转身的背影。
他硬挺的脊背像一块铁板,任何重量都不可能使他弯折。
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压出胸腔,钝痛传来,南蓁拧起眉头,隐隐发红的眼眶藏在夜色里,无人知晓。
陈厌下了楼。
屋子里静悄悄。
月光与夜风一同熄灭。
比预想中的容易太多。
以为分开会是艰难的事,但陈厌顺从的程度超乎想象。
他早就做好准备了吧?
他那么会洞察人心,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段时间她的忧虑。
或许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料想到今天。
尽管如此,心底仍然有止不住的失落不断溢出。
他之前说过的离不开,让她以为自己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但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心了的人只有她而已。
她真傻。
竟然被个死小孩哄得团团转。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南蓁打起精神抓起桌上的u盘,插进电脑,弹窗跳出来提示有新的内容可查看。
她失神地看着白色光标在名为“n”的文件夹上停留良久。
这一夜,注定无眠。
-
楼下次卧里开着窗,不断涌进来的夜风带着几分严寒的味道。
无星无月的夜空像一块黑蓝色的幕布,没人知道揭开它后会看到什么。
陈厌点了根烟,打火机嚓地一跳,橙红的火光迎着风摇摆,映出他眼中忽明忽暗的阴沉与躁动。
随后倏地熄灭。
有血腥的味道在喉头翻涌。
狠狠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苦涩勉强压下了这股难言的恶心。
但只是一瞬。
下一秒,陈厌痛苦地捂住喉管,胃里强烈的痉挛迫使他不得不弯腰,眨眼间,他苍白的脸颊边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压抑的青筋狰狞地蜿蜒在他颈项。
他眉头深锁,不肯发出声音的倔强与脆弱交缠在他眼角,屋子里浑浊的空气几乎不能呼吸,为求一丝新鲜的解脱,他半幅身子都越出了窗台。
呼啦——
夜风将他敞开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猛地将这刺骨的夜风吸进肺腑,冷空气刺痛身体的感觉让他着迷。
阴郁的狂热开始在他眼中燃烧。
他需要这痛感。
从楼下看,他挂在窗台外的身影像这楼面凭空多出的部分,形状像只振翅的夜鹰,狂躁的夜风梳理着他的毛发。
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反胃的感觉消失不见,冷汗凝结在额角。
风一吹,冷得透彻心扉。
陈厌似乎很享受这种悬空的感觉,他没有退回房间。
闭上眼睛,南蓁埋在臂弯里看他的眼神不断重放。
他认得那种神情。
悲伤的,愧疚的,带着被迫的忧郁,但还是坚定地选择放弃。
这十几年来,他看过太多次这样的神情。
每一次,毫无例外。
他会失去一切。
过去是游静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和她眼里偶尔流露出的母爱。
他明明不是个孤儿,却比孤儿还要寂寞。
现在是南蓁。
‘陈厌,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受伤。’
‘我担心你。’
‘疼吗?’
‘跟我走吧。’……
过去一年,他逐渐在南蓁眼中看见自己,她冷清的眼因为他的存在热闹了起来。
他们明明没有血缘,甚至之前没有见过两面。
但南蓁带给他的东西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第一次知道受伤是不用自责的,低头说抱歉的人竟然是她,
第一次发现有人在家等着是什么感觉,不管多晚,开门就能看见光和她,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陈厌,这儿就是你的家,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不那么让人厌恶,起码,起码,南蓁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第一次,他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她对他笑,握他的手,就连眼泪也是温热的。
她会轻轻抱他,会揉他的头发。
她紧张的眼光;无奈又宠溺的嗔怪,哪怕是她的责备。
陈厌鲜少有如此明确而强烈地想要留住什么的冲动。
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想放过。
也因为这样,他才想不明白她明明是爱他的,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
更不懂如果她一开始就打算离开,又为什么要选择停留,还给了他这些?
她难道不知道,得到了再失去比没有得到要残忍百倍?
就像他始终不懂生存的意义——
既然人都是要死的,不如在出生的那一刻就了断,何必受这几十年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