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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郭妃一惊,慌忙跪下道:“霜妹妹孕中失言,是臣妾未能照顾得当。还请陛下恕罪。”
  绢红色的宫灯被偶入殿中的夜风牵动得左右摇摆,驱散了满室虚浮的喜悦。对于郭妃的表态,柴荣闷闷地哼了一声,他目光精锐,扫过全场,所到之处嫔妃女眷们无不低头噤声。
  解忧低着头,与贺氏瘦若枯柴的手相握,两人的手心里涔出一层湿腻的冷汗,却带给她们如浮萍无系的命运一些力气。再抬起头时,柴荣正漠然地看着符皇后。素来温柔顺服的符皇后今日打扮得格外显耀,带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发髻上装点满满当当的珍珠饰品,随着她的起身、行礼,摇晃出无数闪闪烁烁的光芒。她仰起头,无惧无愧地凝视着柴荣,眸光坚定而沉静,道:“陛下不必责怪霜贵人、亦无需苛责郭妃。她俩皆非此事之因。陛下若当真想明示后宫法度,又何必一昧偏袒、纵容秦妃。如今流言四起,岂怨得他人。”
  柴荣微微蹙眉,“听皇后这话的意思,倒是在怪朕平日过分宠溺秦妃了。莫非皇后也信得那些伶人杂艺们对皇妃情事的随意编排?”
  皇后端坐在团刻着凤舞牡丹样式的鎏金黑檀椅上,衔着淡薄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不信,不过臣妾信另一样东西。”她稍使眼色,随身伺候的宫女便将一本黑皮黄封的书册呈了上来。
  柴荣淡淡地扫了一眼,道:“这是起居令为朕所作的起居注。皇后拿出它来作甚。”
  皇后道:“起居注记载陛下日常礼仪、言行,是后世史官修史的基础。臣妾请出起居注,实在是其中有段记载,事关陛下名声、后妃清誉,臣妾不敢不问。”
  柴荣两道眉毛紧锁成了一个川字,道:“什么记载?”
  皇后并未立刻作答,慢条斯理地翻开书页,手腕上一弯深紫色钻刚玉镯碰在几案上,清脆之音与璀璨光芒同时漾出。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页,如青葱般的手指划过书页,平平念道:“巳时,上御行宫,召秦妃。上曰:‘妃今日愁眉不展,是思故国耶?’妃奏答:‘故国无可思,是故人矣。’上怅然,道:‘朕何不如故人?’妃奏答:‘惟相遇太晚。’……上感秦妃真诚,是夜宿昆玉殿。”
  皇后的话说得不带半分情感,冷静地像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极缓极缓地插进柴荣的胸口,穿透帝王最坚硬的盔甲,将他深藏心里这段卑微的感情生生剖了出来,丢在众人面前,顾不得半点颜面。柴荣没有想到,他与秦妃的这段奏答竟被内官尽职尽责地记录在了起居注中。他厌恶皇后这般不折手段的行为,但盛怒之后,亦迫得他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在他之前与秦妃相恋的故人,究竟是不是赵匡胤?他们是否真像传说中的西施与范蠡那般,在到达吴都之前,早已情种深植?柴荣脸色沉沉地瞥了一眼秦妃,浅浅的醉意让她的妆容愈发妩媚,眉眼微微上扬,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像极了方才戏中与伯嚭眉目传情的西子。秦妃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如墨丸般的眼眸将悲喜掩在后面,只有些许不屑的嘲讽仿似不经意地流出。
  宽阔的衣袖遮住了柴荣攥得紧紧的拳头,他爱这个女人,卑微地爱着。在她面前,帝王的骄傲可以不屑一顾,哪怕知道她心里有别的人,他仍愿意全心全意去爱护,就像这个宫里别的女人对待他的钦慕那般。他也从来未问过,秦妃心里的故人究竟是谁?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脾性。他以为帝王之心足以宽阔,可以容纳这一切。直到今夜,当这个问题被他的后宫以这样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暴露在面前时,他方才知道,自己远远地高估了自己。
  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是赵匡胤。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却轻易地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猜忌之心扭在了一起,愤怒几乎在下一瞬便要蓬勃泄出,他强行抑了下去。在这大殿上,他是君王,理智比一切都要重要。他转向自己的皇后,轻笑道:“起居令也过分勤勉了,这些不过是朕与秦妃的闺中笑语罢了,原本便犯不着记录在案,皇后也不用小题大做。”
  皇后的眼眸中蕴着冰冷的笑意,嘴角却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口中恢复了常日里惯有的温顺平和:“臣妾奉命为陛下掌管后宫,万事不敢懈怠。方才陛下道起居令做事勤勉,倒让臣妾想到此前臣妾犯下的一个疏忽,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疏忽?”柴荣不得不问。
  “臣妾请宣召一人。”符皇后沉声道。
  那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一身半新的淡绿色衣裳,是宫中最寻常的宫女服袍,也意味着她的品衔并不高。但面圣的规矩倒是熟练,一进殿便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头,声音不大不小,道:“昆玉殿三等宫人兰玉给皇上皇后请安。”
  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秦妃仔细辨认她微微抬起的脸,终究不知,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笑道:“看样子你虽在昆玉殿当差,但秦妃却识你不得。”
  兰玉怯生生地道:“奴婢平日只在昆玉殿的小厨房中当差,未有福分在娘娘跟前伺候。”
  皇后道:“既然隔着这么远,那秦妃对你便也谈不上什么恩惠或是私怨了?”
  兰玉咬了咬嘴唇,道:“奴婢是宫中婢女,只是被分配到昆玉殿当差。与娘娘私下并无接触。”
  皇后道:“这般便好。你仔细将那日的情景说来,若有一字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兰玉慌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几月前,初八……或是初九,御膳房……”
  皇后冷冷打断,“究竟是几个月前?是初八还是初九?回明白了。”
  兰玉一哆嗦,仔细想了想,道:“是二月初八,那日是御膳房分活物的日子。奴婢去领生猪,押送生猪的是个面生的公公,奴婢觉得奇怪,便去问掌事的郝公公,郝公公让奴婢别多事,还丢了一锭银子给奴婢。奴婢不敢吱声,便与那面生的公公一起到了昆玉殿。那公公放下生猪便径自到前殿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婢怕他饿着,便好心递了个馍馍给他,他也没拿。只对奴婢说了声谢谢,便走了。奴婢吓了一跳,那声音浑厚,分明不是内侍而是男子。”
  柴荣脸上的肌肉越绷越紧,问道:“你认识那男子?”
  兰玉连忙摇头,道:“奴婢不认识。只是这事情蹊跷,奴婢心里害怕,后来又找郝公公问了一次,郝公公说都是有来头的人,咱们做奴才的,收银子办事,得把嘴给封严实了。后来……长孙皇贵妃薨了,宫中掌事多有更换,郝公公也出了事。奴婢便不敢再提此事。三个月前,具体哪天奴婢当真忘了,奴婢正好沐休出宫。在街上,见到大军出征,赵……赵帅骑着马在前面,奴婢一眼便认出,那日的那个人,便是赵帅。”她抖抖索索地将话说完,又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跌落出一块十两的银锭,“这……这是郝公公给奴婢的封口费。奴婢一直没敢花。请娘娘恕罪。”宫中的月银每月不过一两五钱,这十两的足银几乎成了实证,再加上兰玉生疏的讲述,由不得人不相信。
  柴荣的眼底燃起了阴郁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个郝公公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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