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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解忧沉着脸,这番道理她自然明白,只是事情紧急,一时竟忘了分寸。她扭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贺氏,面若金纸,七魂三魄怕是散了大半。哀叹一声,对芳儿道:“你去趟昆玉殿。秦妃应该还在,务必请京羽姑娘来一趟。”她本不愿再此时麻烦秦妃,但如今形势,她实在无计可施。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京羽便与芳儿一同回来,背着半人高的药箱,衣裙几乎淋湿了一半。彼此无多余的话,京羽查看了一番贺氏的病情。下针,喂药,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出来。
  解忧递过一条干净得手巾,焦急问道:“夫人情况怎样?”
  京羽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犹豫片刻,沮丧地摇摇头道:“赵夫人的身子本就大伤,若是静息修养,兴许还能撑些时日。今夜在殿上耗神竭津,又被大雨淋湿,风邪入奏里,便成双感风寒之症。古书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
  解忧惊骇不堪,道:“就是说夫人还剩下七天的性命?”
  京羽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之上的贺氏,眼中漾起医者的无奈与对病者的悲惜,她的声音透露着无边无际的伤痛,“若是一般人,尚可再撑七日。以夫人的身子,怕是……难熬过今夜了。”
  解忧强忍住鼻间的酸,颤抖地问道,“即便是姑娘你,也无法相救?哪怕,哪怕再续命几日,两个月,不,一个月,等到赵帅凯旋归来,她应当再见他一面。若是缺药材,我去找陛下要,即便求遍泰昌宫,我也一定把药寻来。”
  京羽静静地看她话语凌乱地叙述着,最后,长长的一声叹息。京羽扶住了解忧的双臂,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递给她冷静下来的力量:“人力不可回天。命数如此,你便是寻来瑶池仙草,夫人也不可能再见赵帅最后一面了。”
  接近四更,窗外雨势渐歇。如勾的新月出现在天边,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淡得像一道影子。解忧惆怅满怀,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任眼中潮气氤氲。愣愣地听着京羽继续道,“你听好,我方才已经为赵夫人施过针了,再有一到两个时辰,她应当能醒过来,你再喂她喝碗汤药。这是你们最后的时间,且将那些愁肠收起,好好说些有用的话。若她再昏睡过去,便是神仙在此,也唤不醒了。”
  解忧哽咽道:“我明白了,多谢姑娘。”
  京羽微微点头,看解忧颓然的模样,轻叹一声,又从药箱里取出一颗药丸,嘱咐道,“你也受了凉,待会把这粒药丸服了。我过来前,娘娘特意叮嘱,赵夫人的病虽然凶险,但切不可忽略你的身子,你若是垮了,赵帅在京中便当真孤立无援了。”
  解忧接过药丸,深深感到了温情与关切。宫中人情冷暖,较外间更是强烈。秦妃自己身处如此境地,对她仍关怀有加。解忧道:“秦妃娘娘如今情形如何?今夜事端多变,未能相助,却还麻烦娘娘,实在愧疚不已。”
  听到这话,京羽嗤的一声笑了,道:“我家娘娘什么都好。她说用位分换些自在的日子,这生意划算得很。你也不必愧疚,今夜殿上,你能自保,便是对娘娘最大的相助。只不过……“她双目微微一转,轻松道,”娘娘刚被贬为宫人,你便开始左一句娘娘,又一句娘娘的称呼,我回去告诉她,她必然觉得你是有意膈应她。”
  解忧笑中带泪,领会得京羽有意帮她调整心情,便道:“顺便再告诉她,在养德院里好好抄经,争取早日落发,变成世间第一美妮子。”
  寝殿中弥漫着草药浓烈的味道。暴雨过后,残留的夜风扫过窗棂,将满地的烛光抚弄成萧索的色调。送走了京羽,解忧一动不动地守在榻前。宫人们在外室轻微的鼾声,衬得殿中的寂静愈发令人心悸。
  倦意一阵阵袭来,眼皮似有千斤般重,压得人昏昏欲睡。解忧想起了京羽的叮嘱,害怕自己睡得沉了,错过了贺氏的醒来。便伸手抓起身旁正灼灼燃烧的红烛,滚烫的蜡油滴在手背上,疼痛刺激得头脑清醒了几分。不能睡。她还没有想出将消息传递给赵匡胤的方法,侯王与皇后步步紧逼,后招未知,若不能及时化解贿金一事,怕是形势愈发被动。她瞧了一眼贺氏,双目仍然紧紧的闭着,眼帘偶尔痉挛几下,表明生命的残存与极度的痛苦。
  解忧别过头去,盯着那融化了的蜡油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在皮肤上绽开一朵一朵恰似花瓣的红晕,带来阵阵紧缩的疼痛。她怔怔地出神,前事如梦境般在她脑海中划过。
  那年冬夜在书房,她与赵匡胤第一次谈话,她跪在地上,“愿替夫人进宫为质,助将军心愿得偿。”赵匡胤将她扶起,澹然的神情道:“四海英雄多独断,一册南华旋解忧。”为她改名解忧。
  大年初一,在阳光满屋的那个小庭院,贺氏诚恳地对她说,“你与官人并肩而立,像修竹,像朽木,是他真正能相伴相持的女子。而我这个妻,不配。”
  那天夜里,赵匡胤满怀愧疚地说,“我一生对她不住,若能护得家人平安,一辈子庸庸碌碌又如何?”
  她本是永乐楼里欢笑换金银的青楼女,与出身高门贤良淑德的贺氏相比,如污泥在地、如青云在天。只有波诡的命运、无稽的造化,才将两人相系在了一起。贺氏成了她踏入政事纷争、几经生死的因,她亦扰乱了贺氏本应平静的生活。彼此命运交错,缘起处,是那个心头牵挂的男人。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望的等待中度过。夜风从窗缝中吹入,熄灭了解忧手中的蜡烛,滴答两声,冰凉的泪落在烫得通红的手上,滋起一阵酥麻。解忧扭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光透过竹棉纸糊的窗溢了进来,整间屋子都被染上了如瓷器般青蓝色的淡淡的光,透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贺氏醒来时天色已大亮。解忧将京羽留下的药丸兑了温水,伺候她服下,这次竟没有吐出来。
  “什么时辰了?”贺氏气虚地问道。
  “快五更了。”解忧把她扶起来,斜倚在床榻上,又端了杯水过来。
  贺氏缓缓将杯子推开,轻轻地摇了摇头,气息淡得如蝉翼一般,”再有不多时,宫里便开始忙碌了吧。“
  解忧见她神色淡漠,竟不知如何开口,她紧贴着床榻坐下,道:”夫人,你可觉得身子舒适些?“
  贺氏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总算走到头了。”她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淡然的一笑,笑容淡得化在了薄薄晨曦中。
  解忧一阵心酸,别过头去,不发一言,泪簌簌而下。
  贺氏柔声道:“傻姑娘,不要难过,对于久病之人,这一天倒算是真的解脱。于你我,于官人,都不算坏事。”她低低的语气带着无力的哀愁。
  解忧惶然,忙道:“夫人莫要胡说,哪里就到此地步了。”
  ”我自己明白。解忧,我把你当妹妹,有些话我想跟你说。“贺氏望着她,浑浊无光的双眸泛出无限的悲凉,”不必把这些话告诉官人,我能跟他说的话,已经用我一辈子说完了。此生,我是他的妻,可在他的雄心壮志中,我始终是个拖累。可在我的平静生活中,他何尝不是破坏者。我不怨、不悔,只竭力去做好一个妻子。到了来生,我宁做城中担柴妇,也不入皇城侯门家。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说得断断续续,冷静的字句下面掩不住灼灼燃烧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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