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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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落而知秋,兖州的崔嵬青山渐渐出现一片枯萎黯黄。兖州地处山东,上扼青州水脉,下临徐州要塞,是自古兵家必争的要地。而这样的要塞,往往都是老百姓活得最苦的地方。
檀道济登临山峰,举目四望,萧条的景象不仅仅在乎秋色,更在于其下的荒村,战火洗劫数遭,黎民不得聊生,只余下少少的几户人家还在,本该四面炊烟袅袅的时候,此刻村野里只直直升起一两道而已。
檀道济太息几声,默默下了山,山路上过了几个陡坡,地势才略平整了些。檀道济问左右:“如今延边几处,魏国都没有再来骚扰?”
“是。”下面人小心翼翼答话。
檀道济点点头,又听旁边的心腹低声说:“将军,这才秋天,怎么不见山鸟呢?”
檀道济一愣,转头看看身边这人,他何等聪慧,哪里不晓得这心腹的言下之意:边疆无衅,他这个做将军的会不会被烹狗藏弓?只怕确是需要担忧的了!
“如今朝廷里怎样?”檀道济终于出声问道。旁边人说:“陛下身子骨不好,几回发作得几欲丧命,朝中还是领军将军刘湛和彭城王把持,倒也平安。”
“彭城王……”檀道济沉吟着,“刘湛和我,一向倒还客气。太子年幼,如果遇到山陵崩的大事,只怕国赖长君啊。但是彭城王能担这个大任么?”
彭城王刘义康之下的皇弟,能称得上有些才略,也经历过一些磨砺的,只剩下刘义恭一人,刘裕的其他儿子年齿幼且娇养得厉害,都不堪大用。但刘义恭不如刘义康,刘义康不如刘义隆,檀道济想着也甚为头疼,用力揉了揉脑袋,叹息着说:“还是祈愿陛下无恙啊!”
他回到兖州城里,视察了城墙的加固,又看了兵卒的操练,忙到黄昏才回到自己家,匆匆吃了点水饭,正打算再读几卷兵书,外头传来急急的敲门声,门房很快来报:“将军,是京里传来的谕旨。”
檀道济有些吃惊,赶紧叫夫人向氏为他披上朝服,出门接旨。来传旨的人非常客气,檀道济听完旨意,恭敬拜谢,回到内室对向氏说:“陛下召我回京。”
夫人向氏惊疑不定:“不是说陛下病重么?”
檀道济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俩发下的是圣谕,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敢太过妄为的。”
夫人亦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还是别去罢!你这样的高世勋臣,只怕朝廷里——连同陛下——都对你心生忌惮。有事召见倒也罢了,无事召见你,只怕祸事立至!我们在兖州,易守难攻,可以支持很久,任谁来都不必怕,何必这会儿去送死?”
檀道济苦笑道:“不奉诏,不是直接把‘叛’字写脸上了么?他们本来或许还没有把柄拿我,如今好好的把柄送上门去,正好叫他拿个正着!兖州虽然地大城坚,可我大宋当不起内战了!何况,当年谢晦据着荆州等要地,真要有心攻破,又是难事么?”
向氏急得泪都要出来,可是又无从去劝。檀道济安慰她道:“你也莫怕。当年我被拓跋焘三面围困夹击,何等危险!可是我自从容不迫,反倒让他迷惑退兵。如今我也自在些,潇潇洒洒进京面圣,心存忌惮的反而是他们呢!”
檀道济又向妻子譬解当年谢安从容退桓温的故事:意欲篡权的桓温埋伏兵马在墙后,准备好了要杀谢安和王坦之这两位大臣来立威。事先得知这情况,王坦之双腿筛糠,怎么都不敢去桓温帐中;谢安却大方落落,连铠甲都不穿,一身宽袍博带进了桓温的帷帐,笑眯眯喝茶,笑眯眯问桓温:“安听闻有道的诸侯都镇守在四方,明公何必在幕后埋伏士卒呢?”桓温大惭,陪着笑把兵马撤下。
檀道济最后道:“所以,我越是龟缩不出,将来他们越有说辞来对付我,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楚。但我回建康,凭我的资历和朝中的威信,估计那两个毛娃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向夫人还是忧心忡忡:“可是,桓温好歹是大英雄,朝里那些人岂是个个讲仁义道德的?”
檀道济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匆匆忙忙收拾了物品,赶往建康。
作者有话要说:
☆、生佛魔间
皇帝有恙,却不妨碍建康城里一片繁荣。去岁朝廷出兵占领河南,今春又被打了回来,好在檀道济聪慧,虽然没有胜利,但是成功地保住了宋军的主力、辎重和粮秣,宋朝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到了秋收的时节,刘义隆下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除却战乱的淮北有些遭殃外,其他地区倒是个让老百姓高兴的丰年。
檀道济轻轻策马,在长干里的拥挤市集中就无法快行了,先还勉强勒着马走,后来只好下马牵行。好容易到了建康宫殿,已经日薄西山。檀道济忖了忖,还是请门口的卫士帮着通传,只不知刘义隆见不见他。
居然见了。
檀道济换了朱服朝冠,恭敬地跟着小黄门到宫里。一路直接到了玉烛殿,门外一丝声音不闻。檀道济轻声问:“陛下身子还好?”
小黄门道:“今日还好,醒过来能喝粥,也能说话,只是无法上朝。皇后娘娘衣不解带服侍了一天,听闻将军回来,特意回禀了陛下。陛下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说一定要见见将军,有话嘱托呢!”
檀道济鼻子一酸,道:“臣愧负圣恩!”
进了玉烛殿,小黄门把他引到皇帝卧榻那间,蜀锦屏风后窸窸窣窣有响动,俄而传来带些沙哑疲惫的女声:“檀将军辛苦!妾不放心陛下,在屏风后服侍,请将军不要见怪。”
皇后都如此谦卑,檀道济忙深深地叩首,语带泣声:“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厚恩,臣百死难报!”
刘义隆已经被罗安扶着盘膝坐在御榻上,隔着一层纱帘看不清他的脸色,嗓音有些无力,但听得出精神尚好,思维也很清楚:“檀卿奔波辛苦了!朕昨日才得知彭城王飞马驿递旨意命卿过来。他这竖子!……”他骂了刘义康一句。檀道济心里“咯噔”一响:果然是给算计了么?
刘义隆温语抚慰道:“你放心。朕心里有谱。昨日已经狠狠骂过四弟了,他也觉得委屈,毕竟朕病得这样,他害怕有大事出,也是情有可原。”
刘义隆没有接着多说什么,他停顿的间隙,檀道济心里已经百转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刘义康矫诏传自己进京,是怕刘义隆过世后他无力管理朝政?还是怕自己身为领兵的权臣会对国政不利?还是压根就想借此机会铲除自己?如果是后两种,只怕刘义康自己有了异心吧!
好在刘义隆笃定地说:“皇后在这里,朕就郑重地把太子刘劭交给爱卿了!”
檀道济如闻雷鸣,深深地捣头无数:“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义隆似乎在纱帘后轻笑,接着听见他胸口发出的啸鸣般的喘气声,罗安忙登上床榻给他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刘义隆的声音,这次声音萎靡了好多,但依然很有条理:“檀卿。朕不是胡思乱想,但凡事都要有个计划与打算。彭城王心思不可捉摸,朕作为天子,亦是作为丈夫、父亲,总要为天下、为妻子儿女考虑!太子年幼,皇后贤良,将来必不是当权王族的对手。当年你是先帝顾命,如今,亦得朕的顾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