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人吟哦两声,不知是不是酒还没醒。
家丁远远地请示郡主凤栖:“娘子,怎么处?拖到林子里么?”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鸟鸣、虫吟,以及隐隐的狼嚎从密林间传出来。
凤栖今日动了恻隐之心,说:“拖林子里,明日大概就剩一堆白骨了。想法子把他弄醒,叫他赶紧地滚吧。”
家丁应了一声,又踢了那人两脚,听他只是呻。吟,却不起身,于是解下腰间水囊,把凉水对那人兜头一浇。
那人喃喃地似乎在说什么,家丁用鞭杆敲了他两下,凑过去听了一会儿,然后疾步到凤栖车前,单膝点地汇报道:“娘子,这个人好像受伤了,半晕着,嘴里一直在说:危险……这条路危险,其他话问了也没反应。”
凤栖在车里听着,眉头蹙着,一会儿说:“真的假的呀?把他拖到装箱笼的车上捆着,喂点凉水弄醒了,然后着人问话,若是匪类,只管打着问。到京师之后,直接送到府尹那里,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家丁们拖人,捆成粽子似的抬着。
抬过凤栖的车旁,凤栖从绡纱的车窗帘里看了那人一眼。
看不清眉目,只觉得是挺修长的身子。身上飘传来松烟冰片的气息,夹杂着一些血腥味。凤栖不由看地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到处黑沉沉的,黑沉沉的泥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
凤栖放下窗帘,等听见后车的马也套好了,方始对溶月说:“这个人确实受伤了。”
溶月"啊?”了一声然后说:“不错呢,刚刚小乙也这么说。”
凤栖斜瞥了她一眼说:“我不是因为小乙他这么说,是我闻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回忆着那松烟冰片的气味,缓缓有道:“应该是个读书人吧……好像是太学里常用的墨锭。”
溶月笑道:“娘子灵敏,奴是一点都没闻见墨锭气味。就是觉得这林子里有点青腐气。”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子里是有青草、蘑菇、野花各色的气息,雨后的泥土传来土腥味。这样自然的味道即便算不上好闻,也叫人无法生厌。但刚刚那个人身上飘散过去的血腥气,却令她心悸。
马车奔驰起来,她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一阵一阵乱想,一会儿是生母何氏的愁容,一会儿是父亲晋王的慈相,一会儿又是嫡母周氏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这些不足以让她心乱,她还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那日在晋王府、父亲花厅前路过时,紧闭的窗户里飘来的一丝半丝叹息和父亲的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北卢自顾不暇,靺鞨野心昭然,朝中却唤我回京,岂止是为大哥儿!……”
…………
“加快些!”她对御夫喊,"尽早进京。”
御夫嘟嘟囔囔:“已经够快了!再快,回头又要喊‘颠簸,又是我吃挂落……”
没好气地扬鞭一甩,喊:“畜生,快着些!”
最后一丝光在林间隐去。
刚过朔日,新月隐微,雾气腾起在丛林间,黑黝黝的;狼嚎猿啸此起彼伏,似若有些幽绿的光点聚拢起来。
溶月吓坏了,不自觉地贴近了凤栖。
而凤栖不自觉地躲开了些,不愿意被触碰到。
溶月喃喃说:“娘子,点些灯和炬吧,不仅照见路,也防着野兽奔袭过来。真有狼或虎,只怕我们这里的人也不够它们吃……”
凤栖点点头。
从头车,到后面几辆,都点上了羊角防风灯;骑行的家丁手里举着火炬,明晃晃地照路。
丛林里仿佛也瞬间安静了许多,那些幽绿的光似乎散开了,狼嚎猿啸也远去了。光照在林间的雾里,雾被撕开,林子一层一层的,不断随着光影变幻着形象,让凤栖想起了母亲带她去上香的时候,看见后殿里的十八罗汉,金身剥落之后,也是这样黑沉沉的各有姿态,黑洞洞的双眸只盯着人看……
突然,后头又有动静。
谁压着喉咙喊:“不要点灯!”
而后是响亮的愤怒的声音:“你抢我的火炬做什么?!我们郡主好意救了你,没把你扔在林子里喂狼,你倒恩将仇报?!信不信我禀明郡主,还把你扔林子里喂狼!”
“小路就是为了人少安生!”那沙哑无力的声音又响起,"如其不然,为何不走官道?这明晃晃的一路灯炬,则是怕不够显眼么?!”
他的声音陌生。
而林间传来斑鸠悠长的“咕咕”的鸣叫,接着又传来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
凤栖收敛住瞬间的茫然,对依旧呆愣愣的溶月说:“这个人好奇怪。”
“是……那个被救下的人?”
凤栖不说话,微微地蹙眉,对溶月的反应迟钝非常不耐。
第2章
凤栖揭开一角车帘,回望这一条黑黝黝的小径,默然了一会儿,突然对溶月说:“停车,我来问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溶月愣了愣,问:“娘子您亲自问啊?就让小乙他们问吧?”
“那些蠢货,能问出什么东西来?”凤栖蔑然一顾,说,“自然是我亲自来问。”
她任性,时常有些不中绳墨的举止,在家里特为嫡母和姐妹们看不惯,但溶月知道她拿定主意的事,即便是晋王本人也拿她没办法,多只能是宠溺优容,酿的这位小郡主乖僻的脾气。
溶月只能说:“好吧,人还得捆着,谨防是一个匪类。别说伤到娘子,就是惊吓到您,也不行!”
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又再次把车的四处都检视了一下,首先就是看见了扯破的帘子,小丫鬟叹了口气用手摁住了帘子。
其实那人很虚弱,即便不用捆绑,走起来都是踉踉跄跄的。当他被摁住在郡主凤栖的车前,大喘,连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凤栖沉吟一下亲自开口问话,“咱们行路不能点灯炬?倒奇了,难道这汴京城外还有劫道的匪类不成?”
那人力气像已经用尽了似的,半日才答道:“汴京城外,一向是安定的,但那是以往,现在山雨欲来,哪里都不安全。”
“呵呵……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呢?”
那人喘着气:“原只是听闻,今日是亲历。”
“亲历了什么?”
他的喘息声停滞了片刻。外头风声忽起,从林间打着旋儿吹到这条小路上,其声诡谲。
他终于说:“我错过了打尖,原想趁夜赶一赶路,找一家野客栈休息一晚。但在林间听到鼓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斥候。你想,这危险不危险?”
凤栖心脏也顿了顿似的,千丝万缕仿佛都涌上心头,但又理不清,满脑子都是混乱。
她不敢完全笃信车前这个人,又不知何处是他的漏洞,本能地先骂道:“放肆,谁许你在本郡主面前‘你你我我’的?!”
晋王府的家丁轻声提醒那人:“郡主面前,要自称‘小的’!”
那人却气得笑了,半晌说:“虎狼于前,却谈什么尊称!迂腐至极!不谈也罢!你爱点灯点灯,放我走吧。”
紧跟着他挨了一脚,疼得闷哼一声,“扑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