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温凌脸色难看了一瞬,接着问她:“你去哪儿?”
何娉娉说:“女人家的妒忌,你不晓得,我可了解得很。乌林答家的娘子,贵妃家眷,自然是金尊玉贵,岂能容得我这种人?少不得寻个法子或发卖、或弄死,我不躲出去,等着招眼?”
她见温凌似要说话,抢着又道:“大王不用跟我说‘放心’。我放不了心!男人我见的太多了!当面儿信誓旦旦,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多得是!我不求您这会儿说什么‘非卿不可’的甜言蜜语,您只寻思,您父汗下旨拴的婚,有没有抗旨的道理?问完自己个儿这个问题,您再想想,若是乌家的小娘子要对我一个家姬不利,事后知道了,撕破脸得罪丈人家划算不划算?”
见温凌听她连珠炮似的问题都听呆了,何娉娉才突然落了两颗泪,梨花带雨似的,旋即拿手背一抹,倔强地说:“我太清楚我是个什么身份了!您要真疼我,这会子让我出门避避难,还好谈个来日方长,否则,不知道哪天就是我的忌日了。”
温凌半晌才说:“那,你打算去哪儿?”
何娉娉说:“永定渠那里的教坊,有好些会新曲儿的,我想去听一听、学一学。放心,人家知道我是冀王的家姬,也不敢冒犯的。”
温凌一方面怜爱她爱得有些昏头,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乌林答家的女孩子,说不定就和幹不思一样粗鲁残暴,说不定还真做得出来何娉娉描述的那些事。所以犹豫了片刻,竟就答应了何娉娉在析津府定然是无亲无故的,自己派着人陪着她,必出不了幺蛾子。
何娉娉出了门,上牛车时回眸望了望冀王府的华丽角门。她厚赏了门子,厚赏了御夫反正是温凌讨好她的金银,她不心疼。门子弓着背笑得谄媚:“小娘子放心,若是乌林答家的娘子来了,奴替您看清楚。”
御夫褡裢里塞得沉甸甸的,听着吩咐到了永定河边一座朴素的酒楼里,也是很巴结地为她张罗了听曲儿最便当的齐楚阁儿,叫了精致的茶点。
何娉娉嗑着西瓜子,目光从竹篾帘子的缝隙里朝下看。
见唱曲的歌伎把柳琴一拨,开腔便是《诗经籊籊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唱词古雅,但听者寥寥,有人喊着:“天天都要过来点这竹子歌!换首曲子,听不懂啊!”
这位歌伎似是私妓,笑着福了福,而后努嘴说:“那位先生出钱点的曲子,奴自然照样唱。哪位先生肯出钱,奴就按哪位点的唱。”
顿时有人喊:“来首《十八摸》。”
众人哄堂大笑。那歌伎翻了翻眼睛,摊手望过去。
自然也没有人出头来给这个钱。
何娉娉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出钱,叫那小娘子唱杜牧的《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的那首。”
丫鬟依言拿着赏钱下楼了。
一会儿,柳琴响起,这次是柔媚的曲子,诗歌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听众们笑着鼓掌,喊:“再来一首!”
那歌伎又一摊手:“哪位来点曲儿呢?”
这座酒楼里大多是市井平民来取乐的,自己出钱听曲不大舍得,只一壶茶、一碟瓜子,凑着听别人点的歌曲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于是四处寻找肯出钱点曲的冤大头。
果然有个冤大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不言声叫店小二递过去一串钱和一张纸条。
那歌伎接过钱塞进褡裢,笑眯眯道:“多谢沈官人打赏。”
调弦来了一首《雨霖铃》:
“蛾眉修绿。正君王恩宠,曼舞丝竹。
华清赐浴瑶甃,五家会处,花盈山谷。
百里遗簪堕珥,尽宝钿珠玉。
听突骑、鼙鼓声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舆还幸匆匆速。奈六军不发人争目。
明眸皓齿难恋,肠断处、绣囊犹馥。
剑阁峥嵘,何况铃声,带雨相续。
谩留与、千古伤神,尽入生绡幅。”(1)
这是描写唐明皇在安史之乱时匆匆忙忙逃离长安,“巡幸”西蜀的。恰是讥刺本朝如今的惨况。
何娉娉不动声色,又开发一串钱给那歌伎,叫唱了一首《棠棣》。
又是《诗经》,一串串听不懂的词,听众莫不叹气抱怨,但不出钱没的选。
也亏那私妓居然将诗词歌赋也修习得不错,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了。
角落里那位“沈官人”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选的曲子是《凤仪亭》,歌词冶艳,听众们终于满意起来,随着歌伎的琴声,拿筷子当做牙板,跟着敲击起来。
但齐楚阁儿上的何娉娉脸色却异常凝重,茶也无心喝了,点心瓜子也无心吃了。
她对丫鬟说:“也不早了,回去吧。”
戴上幂离,匆匆下楼。
堂下大厅,坐满了闲人,她特为绕到角落里,看了那“沈官人”一眼。
沈官人不止一个人,两个人都注目过来。三个人一言不发,心照不宣。
何娉娉匆匆回到冀王府。门口停着豪华的皇太子的大车、女眷乘坐的精致马车;屋子里尚有歌舞音乐远远地传来。
何娉娉沉声吩咐:“太子和乌家的娘子还没走呢,咱们先寻个僻静地方避一避吧。”
悄然从后门进到里头,又悄然在冀王府歌伎居住的小屋里等待着前面宴席的结束。
“太吵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何娉娉吩咐着。
她没有叫点灯,抱膝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窗牖间照进来的月光十分皎洁,把何娉娉周身都拢在清光中,她颤抖着在哭泣,但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任眼泪奔涌而下。
突然间,她掏出手绢,狠狠擦着脸上和唇上娇艳如玫瑰花的胭脂,擦得脸色雪白而唇色寡淡。她仰头望着月空,无声饮泣。
直到听见外面歌舞渐渐停歇。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陪侍她的丫鬟过来问她:“何小姐,前头太子和乌家娘子已经送走了,冀王在寻您呢。”
何娉娉擦了擦泪水,闷闷地说:“晓得了。”
又说:“刚刚妆花了,你打水来给我洗脸,再去我屋子里拿胭脂水粉来。”
沈素节看了看身边的高云桐,说:“高都管,谢谢你请我喝茶。曲子听腻了,寻间阁子喝点酒吧。”
高云桐依然是“常胜军”都管打扮,点点头笑道:“好,你方便?”
沈素节苦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坐定了,四下检查了一番,才就着酒壶各给对方倒了一盏酒。
沈素节苦笑着说:“倒是自由身只要肯投降得彻底。我们反正是臣下,不像那些皇族一样被严防死守。我也不怕丢脸,给靺鞨皇帝写了几条他爱听的谏议,与靺鞨的世家部族有些酬唱来往,反正只管逢迎,他们也都是一般的血肉凡人,虽瞧不起我们汉臣,但又喜欢我们的诗词、茶饭、香道等,也喜欢听好听的马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