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其时,吴王已经称帝了,所以来颍州的是浩浩荡荡的皇帝銮驾卤簿,城外四处戒严,声势做得浩大。
高云桐和凤栖到了城郊之外,打听到宋纲要到淮河边看一看水况,于是守株待兔,静候宋纲。
凤栖曾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宋纲,只觉得是个身材矮小精瘦,但气势极强的小老头。
这日在淮河渡口边看见他的身影从呢轿上下来,背仿佛已经有点佝偻,但步履坚毅,不顾身边长随的劝阻,坚持到河堤上察看水情。
高云桐已经准备好了名帖,对身边凤栖点头示意,然后步行到河堤边把名帖投给宋纲的长随。
凤栖远远地看见,宋纲看到了高云桐的名帖,立刻本能般四下里张望,好像急切地想见到人。
而高云桐也很快近前,对宋纲躬身为礼,又被那矮小的老头牢牢扶着不让下拜。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师徒一样,又像远年的知己一样,满脸是笑,激动万分的样子。
他们略谈了一会儿,凤栖见宋纲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忙垂了头,只顾侧身抚着马匹的脸颊。
少顷,那边来了一个人,很恭敬地说:“请问是高公子的尊阃吧?我们宋相公请你过去一叙。”
指了指旁边供宋纲暂歇的帷帐。
凤栖不必矜持,点点头,紧了紧风帽,跟着来人到了帷帐里头。
帷帐内为帐,外为帷,厚毡为之,隔绝声音,在外面基本听不见里面说话。
凤栖进门,宋纲和高云桐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前立着,正用手中的长杆拨弄着堪舆上的围棋棋子,黑子、白子在堪舆上摆布着、挪移着。凤栖瞥眼一看,就知是如今河南、河北一带的阵势。
她略略环顾,里面还有两个人侍立,身子挺直,器宇轩昂,应该不是小厮之流。
于是上前敛衽一拜:“宋相公万福。”
宋纲笑吟吟很客气:“这就是嘉树新娶的妻子吧?快快起身,老夫与嘉树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其实更像是忘年知己,若是太客气就生分了。”
凤栖一直以来对宋纲的了解,除了金殿大宴上那次之外,只有从日常父亲和兄长的闲谈中得知这是一个很偏执性拗的老头,对晋王和太子一直鄙薄,当年周蓼妄图和宋家联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今日见他,倒颇为和善,笑起来脸上疏疏落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宋纲笑道:“嘉树,既然你夫人进来了,咱们把要事缓一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工夫,既然是我爱徒的夫人,我有见面礼呢。”
高云桐和凤栖急忙摆手谢绝:“怎么好意思要宋相公的礼物。”
宋纲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一直和嘉树说,礼不可废,新妇第一次登师父的门,难道师父不应该给见面礼?这不是让别人嘲笑我宋纲枉为学儒之人了?再说,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们不用有负担。”
他用随身的铜钥匙打开放在帷帐里的一只小皮箱,从中拿出一函看似古旧的书,亲自递到凤栖手中,自豪地说:“这是唐版,《列女传》,你收好。”
唐版印刷并不精致,只是稀有。但《列女传》这个,凤栖有点哭笑不得,此刻也只好恭恭敬敬谢过收下。
宋纲转脸问高云桐:“都忘了问,新妇是哪家的姑娘?”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眨了一下眼向她示意,而后笑答:“新妇姓冯,行四,是我在并州流配时遇到的。”
凤栖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脸骤然冷了,但没有戳穿。
宋纲不由打量了她两眼。
不错,高云桐在并州流配,地位低下,好人家的女儿断然舍不得嫁给一个犯人;但这小娘子不仅长得漂亮,举止还颇柔雅,一脸书卷气,唯只目光射在高云桐脸上时又媚又犀利,勾魂摄魄。
这样想来,大概率是军户乐籍从良。身份上才能匹配,情感里也能互知,长得这样还通些书文也就不会让人奇怪了。
宋纲宽和地笑道:“冯娘子,嘉树是个好男儿,虽然之前受了些委屈,但你会有后福的。”
凤栖只能答:“多谢宋相公栽培他。”
宋纲道:“好了,见过弟子媳妇,我们要谈些正经的了。”
高云桐知道凤栖也关心前线的情况,于是说:“内人在晋地时,曾被温凌的乱军掳走,幸而后来又与弟子重逢。她对温凌及靺鞨军的情况也略懂一些,且弟子十分笃信她。”
宋纲看了凤栖一眼,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脸又指着桌案上的堪舆图,说:“与前此汴梁被困相比,这次守住的时候长多了。靺鞨的战略并无大的变化,还是东西两路向南推进:西路主攻晋地,想是要得到山河表里潼关路,再得到太行八陉,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都可以攻可以守;东路直接打算从幽州闯进河北,再分兵河东,渡河南下,直插汴京,汴梁苦战久矣,只怕民心也不足,幸好有你带着几支义军在敌后袭扰,让温凌无暇瞻顾。但是,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高云桐指了指汴梁的位置,说:“汴京是通衢之地,来往陆运、漕运都极其方便,但是一马平川,难以阻隔靺鞨的重甲骑兵。这次靺鞨南下,估计也是拿准了汴梁及河东河北地区刚遭兵燹,今年秋粮几乎颗粒无收,所以即便是锁城困守也守不了太久。何况,如今汴京的陛下……”
他怕凤栖多心,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白了,宋纲冷哼一声:“连七哥儿都仓皇出逃,九哥儿这样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头的胆怯懦弱之辈哪有不投降的道理?”
称呼很难,干脆用排行,倚老卖老一下。
“不是这个意思……”高云桐无奈道,“其实,汴梁缺的是守城的军械和粮草。古时,玉璧之战韦孝宽守了五十多天,江陵之战朱然守了六个月,睢阳之战张巡守了十个月,邯郸之战则同仇敌忾守了一年多,大败强秦!而汴梁这样一座里外两重城墙的大都,论防守力绝不会差,所缺者:大家的信心、同仇敌忾的团结而已!”
他说得有些激动,平了平气又说:“如今靺鞨还没有能够渡河,被拖得也是疲惫不堪,如果我们迅速沿淮河向汴京输送粮草、军械,再以各地召集士兵作好勤王准备,汴梁那边胆子再小,生死攸关,前车之鉴犹在,怎么会轻易投降?只要能死守京城,而等到四面的勤王军包围住靺鞨深入的孤军,他长翅膀也飞不出去!”
宋纲似乎深有触动,捋着胡须说:“这……让我想一想……”
高云桐道:“老师请慢慢想。”
回头悄然望了凤栖一眼。
凤栖微微露出一点赞许的笑意。
而宋纲已经把话风转到了她这里:“那么,冯家娘子,你既然在靺鞨军中待过,你觉得靺鞨的军心如何?军力、军备又如何?”
凤栖想了想道:“靺鞨军心齐整因为他们只有打了胜仗,才可以分享掠夺来的战利品,哪个不要拼命?靺鞨战斗力也确实不错,特别是铁浮图精兵,刀砍不破,曾让无数州郡恐惧胆寒但是,前此战争,他们很早就不得不以黑豆充作军粮,亦是苦苦支撑而已,汴梁那时候只要不恐惧慌乱,跟他慢慢耗着,根本不会大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