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温凌抱着一个漂亮的舞伎,面上笑得虽欢畅,其实却有些厌恶她身上的汗水味,抱了一会儿就打发她说:“给我拿点井水湃的凉酒和果子来。”
然后独自一个人在篝火边喝酒吃肉,看着南梁使节怀抱歌姬亦是一副尴尬无奈的模样。
在萨满鼓的间隙里,乐声停下来。
男人们和怀中女人调笑的声音显得大起来。
一片热闹里,温凌却感觉极其孤独。望着“哔啵”燃烧的篝火,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冷的。与北卢、南梁打仗这两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厌恶。大概是这种“不得不”、“下不来”而产生的焦灼、空虚和恐惧感。
突然,远远地听见琵琶声也只有在热闹的铃鼓歌唱间隙里,才能听见那清丽脆弱如滚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
他顿时如遇到远年知音一般,陶醉了片时,忍不住起身说:“我吃太饱了,去散散步、消消食。”
脚步不自觉地拐向凤栖所在营帐,四围哨兵层层叠叠,不敢离开半步。
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揭开凤栖的帐篷门,目光睃了一下,寻找到了她的身影。
凤栖和溶月坐在一起,两张脸都落在不大明亮的烛光下。
凤栖的一曲应该刚刚结束,手还未离开琵琶弦,此刻瞥了他一眼,问:“咦,大王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儿?”
温凌说:“你弹的曲子太动人了。”
凤栖道:“萨满的铃鼓声节奏铿锵,我的曲子很容易就被带偏了节奏,所以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稳住心神,不被其他节奏影响。”
又问:“真的好听么?”
她微微有一点点笑意,颊边有隐隐的笑涡。
温凌一腔心思化成春水一般,不由也笑着回应她:“当然好听!余音绕梁,叫人心颤神迷。”
凤栖微微一笑:“想不到,你还越来越会说话了!”
温凌只当她是夸他,愈发嬉了脸道:“我又没撒谎。”
凤栖收了笑,边转头调弦,边漫不经心问:“今儿又是汴梁来人?设宴款待?”
他刚刚说了不撒谎,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是的,汴梁那里开始不听话了,我不能不警告他们一番。”
凤栖道:“他不听话,是有了底气罢?”
她淡然若无的挑拨,却让温凌心里越发担忧,只是还不习惯跟她说这些军国的事。
他说:“哼,他能有什么底气?”
凤栖便不多言了,抬腕道:“你想不想听《将军令》?”
“想的!”
这首曲子先平缓后铿锵,凤栖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弹奏。
中军营那里,萨满的歌声、铃鼓又开始响起来,将士和歌舞伎歌舞狂欢的乐声也热闹起来。
但此刻偏远的一座小营帐中,外头的杂音丝毫没有动摇琵琶的节奏。凤栖心定神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琵琶弦上,双手按、勾、抹、挑,娴熟到人琴一体。而她的乐声也震撼到了对面听曲的人,让他渐渐双目盈满,瞳仁中散漫映照着帐篷里黯淡的烛光。
“谢谢你为我鼓劲。”他在曲终之后说。
凤栖看了他一眼,这曲收音,却又重新把四弦一抹,紧跟着又来了下一首。
和《将军令》重叠渐高的气势雄劲不同。她接下来的那首曲子起势昂然,但渐渐就宛如听到了刀兵碰击的锐音,船只撞击的轰响,大火燃烧的爆裂,一片凄风苦雨萦绕四围。再接着,那些声音在琴弦上变得嘶哑了,嘶哑到极致则突然陷入一片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静默得令人胆寒。
温凌只觉得惊心,凝注着她拨弦的手,屏住呼吸。
她终于又来了“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挥弦,重新把他带入到恐怖的寂寥中,那周遭兵燹的残破,伤重战士的呻唤,残余船只和军营上最后余火的“哔啵”声……都清晰可感。
这样的音乐不是中和韶乐的雅致,却撼人心灵。
“这是什么曲子?”
凤栖收弦后才答道:“《赤壁曲》。”
“是<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的赤壁之战?”
凤栖淡淡一笑:“乐曲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并无定数。”
又说:“我乏了。”
温凌乖顺地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他大约是有了底气。我那四弟,是他新的目标。”
“嘣”的一声,凤栖的琵琶弦断了一根。
她愤怒地望着他:“他要是成就了他的帝业,我的爹爹再也没有昭雪奇冤大仇的一天了!”
“我知道……”温凌点点头,“我也不愿意他勾结幹不思,勾结成功的话,我也只能永远被幹不思踩在脚底下,甚至不得好死了。”
他转身离开。
却又把步子停在她营帐的不远处。
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哨兵,心里突然一阵茫然。
溶月却是只觉得不可思议,悄声问凤栖:“咦,他这是怎么了?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凤栖抬抬下巴:“你去外面打热水,看看这几日还有没有人在听壁脚了。”
溶月稍倾回来:“没有,外面干净得很,除了哨兵,大概都去篝火那里看萨满和歌舞伎去了。”
凤栖洗漱完,把溶月拉到榻上同眠,低声说:“他以前意气风发,因为那时候带着靺鞨军队刚出茅庐,连连打了胜仗,心中是一片进取的锐气;可现在各种烦恼接踵而至,胜利越来越少,周遭虎视眈眈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是凡人,岂没有烦恼?颓丧的心一起,就开始厌战,但上了贼船又下不来,越厌恶的事又非得毫不松懈地做下去,你帮他想想,他是什么感受?”
溶月仔细想了想自己以往累得要死还得纺线织布、拼命劳作的状态,点点头说:“我懂了:就是那种咬着牙关在忍,但每一天都恨不得一切快点结束;要是再因为小错被打一顿,更是委屈得要命。”
又说:“嗐,这么一说,他就是大王,就是统帅,日子也不好过哈。”
凤栖笑道:“人生苦谛,又有多少不同?你以为我爹爹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天天就是愉悦的?”
说到爹爹,她也黯然了。
爹爹有钱有势,然而爱而不得,得了人也得不了心;即便是个无能藩王,也不断被哥哥们打压;坐到最高的位置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连同名声都一道被剥夺干净,直至送命。这么看来,无论贫富、贵贱,人的悲欢亦有相通之处。
溶月随着叹息一声,问:“下面会怎么样?”
凤栖说:“要把温凌逼到绝境,就要看这次他打算的黄河水师作战,朝廷王师或高家军能不能好好赢他一把了。”
“他到了绝境,是不是我们大梁就无忧了?”溶月问了句有见识的话,“不是北边还有幹不思太子和郭承恩的军队吗?”
凤栖说:“对,所以我现在还要帮他一把,借他的手削弱幹不思和靺鞨的实力。”
她一边低声和溶月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仿佛有脚步声悄然靠近,她轻轻捏了溶月一把,然后提高了些许声音,说:“我如今孤凄零落,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为父报仇这一条心思若能实现,死也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