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而现在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呢?
无非是在他扇出来的凉风里安心入眠提心吊胆了两年多,盼着的不就是今天这样的生活么?
睡了个好觉的凤栖第二天醒得很舒服。
高云桐已经穿戴整齐,说:“我得去上朝了,何氏早起就在屋子里念经,那模样有些骇人,你如去她那里,多叫几个人陪着,别唬到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凤栖笑道:“放心吧。”
但其实,她在去见何琴琴时,还是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当敲开客房的门时,屋子里已经弥漫着淡淡的梵香。何琴琴应该很早就醒了,手中一串念珠已经拨了好些珠子意味着她已经把某部经书读了好几遍了。
何琴琴的面貌依然可怖:坑坑洼洼的伤疤横贯于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和稀疏发黄的头发,瘦到形销骨立,仿佛风吹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凤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给她行了个万福礼:“阿姨,晨安。”
何琴琴缓缓睁开眼睛,她瞎了一只眼,但仅剩的那只凤目光芒四溢,一下子成了她脸上最有神采的部分。
她淡淡道:“不敢,不敢,奴何德何能,敢听公主这声称呼?”
凤栖定了定神,说:“姐姐曾经说:血脉是打断不了的,无论身份如何变迁,我身上总流着何家人的血。阿姨一向受苦了,可惜我却不能替娉娉尽孝。”
何琴琴冷笑道:“娉娉死国而已,多好。肮脏的一生总算有了好的归宿。”
“您……知道娉娉的死讯?”
何琴琴说:“她自打到了靺鞨酋王那里,还有活命的道理么?她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只怕已经没有了何家的风骨了,我又要这样的女儿有何用?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命就是她这样,虽然不再清白,却以一死获得了最大的贞烈。”
凤栖不知时候,泪水扑满了脸颊。
何琴琴对她的眼泪也毫无怜悯,只是直视着她说:“你特为把我叫来,总不是为了未来孝顺我吧?”
“也自然要孝顺阿姨。”凤栖说,“现在的官家是我的哥哥,为阿姨恢复良籍,请阿姨在我府里生活,我会当姐姐一样孝顺阿姨,弥补您以往的痛苦虽然我知道是弥补不完的,但也胜过于在搊弹家以贱籍身份终老。”
何琴琴仍然很冷漠:“大隐隐于市,我在搊弹家活得也很好。什么良籍贱籍的,我不在乎,这个名声就伤不了我。‘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样的热闹,你不懂,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色,喜欢得很!”
她笑起来,脸色青白骇人,横贯过眼睛的蚯蚓般的伤痕扭曲起来,跟着她放肆的笑声一起腾飞着似的。
“听说,我姐姐当年肯嫁给我爹爹,并不是因为爹爹对她如痴如狂,而是因为爹爹答应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的笑声陡然止住了,而后说:“你爹爹是这样答应的,只是骗了瑟瑟一辈子。他的先帝们做出的对不起何家的事,他一个郡王,何德何能可以翻案?说他父祖们都做错了么?”
“我想试试。”凤栖说。
第320章
凤栖说:“我哥哥想追封娉娉为皇后,太后因为娉娉身份的缘故不允许。我想,姑苏何家原本是书香世家,若不是因为变法得罪人的缘故,何能落到今天的田地?若是为何家翻案,娉娉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碍了吧?听说,我爹爹那里有什么证据是么?能够证明何家的清白?”
何琴琴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说:“何家当年也出过帝师是我的祖父。他耗尽心血主持变法,希望能够重新丈量土地,改革税制,减轻百姓的赋税徭役负担,但这样的变革也势必会加重士绅的赋税,因此他得罪了许多人。
“他那位皇帝学生本就厌恶他管教严格,后来又不间断地听了构陷祖父的谗言。祖父在世时尚不自知,殚精竭虑,未到六十就急病去世了,死前捂着胸口还在喊‘变法、变法’,手指着案牍上弹劾兼并土地的几个官员的折子,示意家人要作为遗折发出去。
“哪晓得这些遗折既触怒了那些连档的官员,也触怒了当时的官家。一纸圣谕,说要查祖父他‘贪贿结党’的十项大罪。祖父尸骨未曾下葬,先遭鞭挞;家中子孙更是下入诏狱,酷刑加身。我的父亲和叔伯们抗不过酷刑,含冤招认了所谓的‘贪贿结党’。
“口供既得,祖父从铮铮帝师、变法相公,一下变成了残民以逞的过街老鼠,本朝虽说不轻杀文臣,但折磨文臣的法子却比一刀子杀了更残酷。祖父的子孙流放边远,妻女孙女没入教坊、发为营伎,还在为他奔走的同窗、学生、故旧也都遭刑罚。先帝的圣谕传遍天下,何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这时,何琴琴才终于回答了凤栖先时的问题:“晋王自称他手中藏有证据,足堪证明何家子孙当年是屈打成招的。瑟瑟那时候肯嫁给他,并不是所谓的‘攀高枝’,也不是因为晋王兄弟争夺她而晋王更爱得深切,纯只是因为晋王号称他有证据而晋王自己,也因此近似背叛父祖的举动,让先帝大为光火,剥夺了他继位的机会,把他丢到藩地再也没有翻身。
“当然,晋王大概也怕了,所以娶到瑟瑟当小妾之后,也再没有拿出这些证据,何家也再没有翻案的机会。他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我们何家的女子飞蛾扑火一般为他差遣,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怪不得姐姐一辈子没有给爹爹好脸色。
凤栖心想。
她说:“如果现在拿到了证据,是不是可以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冷笑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如果要为何家翻案,就是要彻底否认先帝的圣裁,让如今的官家亲自打他祖宗的脸,他做得到么?”
“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哥哥,为了娉娉,大概会愿意……”
何琴琴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愿……”
她重新闭上眼睛,口里喃喃地开始念经,凤栖仔细听,听出她念的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喃喃的声音令人心生空旷、寂寞。
晋王的遗物,均由周蓼收贮。
当凤栖旁敲侧击问起“爹爹有一只雕花的匣子”时,周蓼皱起眉,警觉地问:“亭娘问这个做什么?”
凤栖期期艾艾说:“我和亲之前,爹爹告诉我有一只匣子,说只要它在,匣子里的东西就能保证何家母女听话,后来果然何家母女是肯听着爹爹的话,让何娉娉替我和亲也好,让她去服侍温凌也好,无非都是为此。”
最后说:“孃孃,我可不可以打开那只匣子看一看?”
周蓼冷笑道:“你觉得那里头是何家没有结党营私的证据?只要拿到了就能为何家翻案?”
她扭头泠然吩咐身边宫人:“去我收藏九大王遗物的柜子里,把豆绿色包袱里那只雕花匣子拿过来,给燕国公主看看。”
凤栖见那匣子,果然是自己曾经在爹爹那里看过的那只,心里一阵跳。
而嫡母似笑不笑的神色又让她有些忐忑。
打开匣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花笺,看起来不像是连篇累牍的卷宗。凤栖的心凉了半截,再打开花笺,上面只有一首诗,题做《绮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