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以为你不会这样早出手。”
  头戴青铜面具的白发男子并未回头,只是任由那说话的女子走到他的身侧,方才徐徐开口:“我不出手的话,光凭着元十三限和狄飞惊,未必能够杀了方歌吟。何况,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方歌吟是什么样的高手,江湖上有目共睹。
  他或许因为对义子的判断失误,在众人面前折损了大侠的形象,但谁也不会怀疑他的武功高低有作伪的成分。
  剑法上,有天羽剑派的宋自雪传他二十四奇剑,还有萧秋水的四大剑技绝招傍身,内功上,除却他自己习练得成的之外,还有破解百日十龙丸所得的馈赠,以及血河派卫悲回遗骨的传承。血河三宝在手,出招更是诡异难测。
  除了已经破碎虚空而去的关七,恐怕没人敢说,自己能够胜得过他。
  “你说的不错,若没有你的牵制,就算元十三限以血肉化箭,伤心小箭也未必能真正击伤方歌吟。”答话的女子并未因为那句“失败”而气恼,只是顺着男子的话说了下去。
  她或许算不得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但那张脸笼罩在月华当中,依然带着一种神秘而恬淡的美感。就是此地似乎没有人在认真欣赏。
  “方歌吟应当也没想到,被雷损视为左膀右臂的狄飞惊,明明在众多的传闻中都是脖颈断折,练不了武功,却师承未老先生,练成了一手大弃子擒拿手,甚至能以眼发功。”
  “所以传闻从不可信,我只要一个结果。”白发男子端详着面前的棋局答道。
  女子笑了笑,“执掌青龙会的公子羽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结果而已。”
  跟随在他身边多年,唐蓝怎么会不知道,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似清逸出尘,实则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满心的欲.望与算计。
  若非如此,他明明师从昔日的天下第一名侠沈浪,还跟着他在海外孤岛上长大,进入中原武林后本可以有一个众人瞩目下新秀成长的开场,却为何要以多年的时间先策划出了这一盘棋局,藏匿在幕后那么多年。
  她本就站得距离公子羽很近,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触碰他的面具。看看这个未老而头先白的野心家,此刻在面具之下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但她的手刚刚抬起,就已被一道冷然的目光定在了当场。
  “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来管我。方歌吟身死,他统领的各派失去主心骨,对青龙会来说,是蚕食的最好时机。我不希望你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唐蓝的目光扫过了公子羽面前的棋盘。
  若是她能见到先前迷天盟中师青若和苏梦枕的对话,就会发现,公子羽的棋盘所布,和师青若的那一副几乎没有区别。
  唯二的两个区别在——
  方歌吟身死,便在眼前的这棋局上粉碎出局。
  代表傅宗书的那枚黑子之上隐有裂痕,仿佛在公子羽这里,他也并不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物,也担不起这棋局的中心。
  她笑了笑,答了声“知道”,便已转身离去。
  她当年离经叛道,不满于蜀中唐门对她的安排,宁可抛弃唐门大小姐的身份,也要跟随公子羽离去,如今大业将成,又怎么会在意他的语气。
  当这一缕香风离开此地的时候,身处这高楼之上的便已只剩下了公子羽一人。
  他犹豫了许久,方才伸手,自靠近那黑棋的一圈棋子中,拿起了那一枚被他注视良久的白子。
  身侧的烛火将他摩挲白子的手指映照得有些透明,仿佛在这暖黄的光晕之中,他先前还是一片冷然的目光,也恢复了几分温度。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他此刻正在透过眼前的棋子,看着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人,还是自己的恋人。
  可下一刻,那只先前贯穿方歌吟身体的夺命之手,忽然猛地发力,将那枚白子捏碎在了手中。
  只在白灰落下的时候,有三个又像是呢喃又像是咬牙切齿发出的字,响起在了这明月高楼之上。
  “你骗我……”
  ------
  师青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方歌吟和桑小娥遗体,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她当日和苏梦枕辨析汴京城中的局势,发觉方歌吟危险的时候,便已将迷天盟的帮众派遣出去,金风细雨楼的眼线也随之行动。
  可当这些人反复比对探听,从方歌吟留下的混淆视听线索中找出他与夫人的行动轨迹,再追赶上去的时候,找到的已是他们二人的尸体。
  名满天下的方歌吟方巨侠,生前何其风光,死时竟也如此狼狈,甚至并未被杀害他二人的凶手善待,只将尸体遗弃在了那伪造出的驿站之中。
  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人沿途以寒冰填塞了灵车,紧急送来汴京,但依然无法阻止一件事。
  在这已经入夏的天气里,气温本就不低。
  于是当方歌吟桑小娥夫妇的尸体被人找到的时候,已有腐烂的迹象,只能隐约辨认出生前交战所留下的痕迹。
  师青若接过了无情递来的薄荷叶,方觉鼻息之间舒坦了几分。
  “桑夫人身上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是一处箭伤,江湖上能造成这种箭伤的武功,应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错。”无情点了点头。
  后方抱剑而立的冷血在脸上闪过了一瞬的尴尬。
  他很难不在此刻想到先前师青若说过的话。
  她说神侯府只知墨守成规,明明有不小的本事,却不知道为了清除恶徒、免于义士牺牲而稍有变通……今日方歌吟夫妇的身死,好像又是对他的当头一棒。
  江湖上能造成这种箭伤的武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能当着方歌吟的面击伤桑小娥的,就更是只剩下了两种,一种是方歌吟自己的游刃箭,而这显然没有可能,那么就剩下了最后一种——
  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
  而元十三限,正是诸葛神侯的师弟。
  若是世叔能不顾自在门的同门情谊,对这位师弟早一些痛下杀手,会不会他根本没有机会栽培出六合青龙和文雪岸这样的恶徒,没法成为奸相傅宗书的其中一个靠山,也不会有……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冷血答不上来。
  在方歌吟的身上,这种箭伤的痕迹还要更为明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一处,是一道更为凶戾的箭痕。
  伤心人,伤心箭。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里还藏匿着他在多年之间的抑郁不得志,和他始终无法与诸葛神侯在明面上抗衡的愤慨,便显得尤其好认。
  而致命的一击……
  “等等。”无情刚要开口,忽听师青若打断了他的话。
  她俯身下来,以那只戴着手套的手,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抓住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细丝,慢慢地牵拉了出来。
  在装盛着净水的盆中洗涤过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根稍长的白发。
  这白发和寻常人年迈体衰之后的乌发转白,好像完全不同,还带着一点泛银的偏色,不见一点黑色的残存。
  “这应当……不是元十三限的头发?”无情皱起了眉头。
  这十多年间,世叔和元限有过数次交手,也与他们这些弟子提起过。元限手握的山字经是一门极其特别的佛宗吐纳工夫,能让元限的伤心小箭虽未得逢时势练成、每日仍旧劳心伤肝,却还是极大程度地延缓了他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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