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妄想和不甘被这场大火烧尽, 安螣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身侧的温度。
  凌迩见他看着自己, 把烟夹在了手里:先去山下吧。”
  她环住安螣的腰身, 轻叹一声:“你已经自由了。”
  凌迩怜爱地顺着他的长发,将烧成灰的线头从长发间捡拾出来。
  安螣的白色长袍被烧掉了边,吊坠也少了好几块, 看着有些狼狈。
  面孔被火焰熏得发烫,凌迩的长发被拨在一边,满不在乎地露出脖颈上的红印,她的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漠不关心的散漫。虽然安螣比她高了一个头, 看着气势比她弱了不少。
  女士烟的香气袅袅,安螣的喉咙有些痒, 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凌迩的手掌很薄,掌根抵住他的下唇, 在张开的五指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幽深的黑色瞳孔被敛在薄薄的眼皮之下,连火光都暖不了她的眼底。
  “……”他几乎立刻咳嗽出来。
  “不要着急,”凌迩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地吸。”
  烟雾卷着唇舌,安螣的殷红的唇瓣抿着烟嘴,半晌,他猛得吸了一口。
  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情平淡得可怕,又或许是多年的期待被一次次磨灭,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兔死狐悲的落寞。
  她带着安螣下了山,把人安置在了家里。
  不知是走运还是格外偏袒,凌迩家居然安然无损,起码从外面看,房子还好端端地立着,只缺了几片瓦。
  一路走来,安螣的脚心已经血肉模糊,碎石扎进肉里,他一声也没吭,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让他更加在意的是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所有在成为怪物之后被赐予的力量都在一点点流逝,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听不见任何私密的心声了。脆弱的皮肤被剐蹭出一道道血痕,下颔处也被尖锐的树枝划伤,看着有几分可怖。
  唯一能够证明他过去的几百年的只剩下那条蛇尾,它更像是一种残疾的证明,似人非人,只能把他归类于怪物一类。
  凌迩将他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小刀挖出碎石,等到伤口被清理干净,她用干净的纱布包扎了伤口。尽管在外面做着和在螣村截然不同的工作,但她没有白费凌明翰的教导,动作干净利落。
  她将手清洗干净,摸摸安螣的脸:“睡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回来。”
  安螣下意识拉住她的手,凌迩回头看,他挣扎片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颓败地叹气:“……早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挽留到底有多么可笑。一次次地请求她不要走,但凌迩是关不住的,他的预感成真,忽然有一种石头落地的安稳感。
  原来能够被为所欲为的,从来都是他。他所能掌控的不过是神庙之中那一方土地。在凌迩眼中,他是否只是一只可悲金丝雀?肤浅怠慢,妄图将不属于他的天空搬入窄小的牢笼。
  面具垂下的吊坠晃动,碧色的小蛇如整齐排列的泪珠。
  安螣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她的床上。
  凌迩的房间和她本人一样,干净整洁,许久不用的桌柜上铺着漂亮的绣品。房间很小,但供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使用绰绰有余,清苦的药香从她的枕上传来,仿佛许久之前月下相会的余韵。
  他忽然很想见她。
  凌迩很忙。
  她转头去了凌大伯家里。
  虽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几年他们之间也不相互走动了。凌明翰夫妻因为凌迩的事情记恨起了兄长,而凌大伯绑上了村长这跟金大腿,丝毫不把他们的仇视放在眼里。
  但得罪一个医生的下场是很可怕的。尤其在他还是村里唯一深入钻研草药的医生的情况下。
  村长躺在地上,浑身僵硬,激动地吐出几口白沫。手边倒了个杯子,茶水在地上蔓延,漏出来的却并不是茶叶,而是切碎的五钱草。
  五钱草能阵痛,但过量使用五钱草能够使人陷入麻痹状态。凌迩交给凌t明翰的草药派上了用场。
  凌大伯被凌越华和张叔一左一右按在座位上,怒目而视。
  刚才村长找他商量一些事,说得口干,举起杯子喝了一口,人都躺在地上动不了了。看着像中风。他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冲进来的人控制住了。
  凌迩姗姗来迟。夜色给她镀了一层冰冷的光。
  她低头凝视着村长的丑态,不顾风衣可能会沾上地面的灰尘,蹲在了他的面前,“我一直都很尊敬您的,只是这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弄到现在这种地步也是不得已。”
  村长:“唔唔唔!”
  这个贱人!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当初就应该果断把她杀了,螣村就会永葆稳定安宁,不会连祠堂都保不住!
  凌大伯说出了村长的心里话,他叹了口气:“凌迩啊,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知道你只是心里不平,对我们有怨气,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祠堂你已经烧了,要是想要钱,也可以问你村长伯伯要。不如各退一步,先把我们放了?”
  “您觉得,”凌迩笑着问,“用钱就能打发走我?”
  她的笑容温柔无比,从弯起的眼睛到微微上抬的唇角都找不出一丝攻击性。
  “我不是这样想的哦。”
  她抬起手,角落里的凌越华走出,将刀放在了她的掌心。
  冰凉的刀身贴在村长的脖颈处,她开玩笑般用手里的锐器拍了拍他的手背。
  “伯母的孩子都是怎么没的?”说完这句,她轻笑了一下,“啊,这个我知道,全都被大伯父丢掉了呢。”
  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开始默默流泪。
  祖上的规矩啊,性别即是原罪,从被献上的是“神女”而不是“神子”就能看出。螣村一共有五百多人,然而女孩的数量却寥寥无几,后来竟然让年纪不够十八的张小小顶替凌迩的位子。
  凌迩继续说:“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吧。”
  “为什么关掉三舅的学校?
  “明明吃不饱饭,每年要交那么多的粮食用来供奉祖宗。”
  “要是我没有认识安螣的话,现在会被你嫁给谁?”
  凌迩的笑容一点点被掰平。
  总是带着温和表情的人忽然不笑了,模样看着有些恐怖。
  “您该不会以为我都没放在心上吧?”
  “我啊,想让你们偿命呢。”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杀鱼。围上防水的塑料围裙,沉默寡言地站在摊位上等待顾客挑选。木棒利落一击将鱼拍晕,鱼头刀将它开膛破肚,挖出内脏,鱼鳞簌簌地从刀尖剥落。
  死掉的鱼眼中蓄了一汪水,眼神渐渐僵硬,失去生机。那时候她就在想,原来掌控生死的感觉是如此奇妙。
  螣村像是某人的玩具屋,村民是吊着丝线任人玩弄的木偶,在扭曲的规定下一日日循环空洞的日常。没人提出抗议,不代表不合理的“正确”不存在。
  现在握住的刀与那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从她身上索取的东西,经过数年的累积,现在到了她收取回报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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