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慕恒掌握的这三个地方,即可以说是包围了京城,却也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处于对方的包围之中。一旦形势危急,天子携重臣西逃,那被包围的便是他了。况且如今西戎公主在京,大有与太子和亲之势,一旦和西戎联了姻,那漠北边军便也会受到两面夹击。退一步说,太子若被逼到绝境,总可以逃到西边躲避,伺机东山再起,而桓州东临大海,慕恒这个东帝是退无可退了。
  总之,如今两边都不敢轻举妄动,也都在争取剩下封地的王侯,这些日子,只不过发发公文互相指责帝位名不正言不顺,和在边界打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罢了。这盘棋开局太难,这么僵持着,我甚至想,有可能一个国家竟就这么裂成两半,谁也别想独占。
  还没到武将上场的时候,我也便不甚着急,只听两边的文臣们四处游说,在百姓中间散布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太子当了十年的东宫之主,监国好几次,遗诏上写的谁,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没什么可说的,对外只有两字,正统,已足够有说服力。
  慕恒就不同了,他是企图篡位的叛军,一开始就处于不利位置,不能守,只能攻,自然比较卖力,四处散播谣言,跟戏词似得撒狗血,将嫡子这两字绕来绕去不算,什么离谱的故事都能编得出来。什么太子伪造遗诏啦,挟持病重皇上啦,勾结西戎国啦,更有甚者,还说他当年使计谋抢了慕恒太子位,至于过程细节,那真是说什么都有。故事的离奇程度,个个儿都可以直接搬上戏台。
  立太子的时候慕恒才十岁,奏折都不一定看得懂,而太子已经十八,大有治国之才,这东宫位还需要抢?再说皇后早早去世,先帝仁慈,念着往日情分,才没有再立,但实际上太子生母惠贵妃早都是六宫之主,慕恒所谓的嫡子也不过是个名分罢了。没想到先帝一时念及旧情,竟埋下了这么个祸根。
  不过慕恒敢放这种风出来,也是拿准了百姓都爱传奇故事,根本不管其中逻辑,所以这套说法在民间传播极广。我听着干生气,只想同他当面对质,只问他一件:既遗诏为假,那何不将真遗诏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白日里,总如同怨妇一般,与秦信和哑巴骂他。深夜里无法入眠之时,不能强自望着床前月光发呆,黑暗中便有从前的记忆一遍一遍地涌过来。想我们回来这一程。想到如今被捧成东天子这一个人,他从前也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人人说他脾气古怪又暴戾,精明冷酷,然而他也是会傻傻地和我打一场雪仗的人。他曾是无声地在寒风中泪流满面,脸上结了冰的孩子,也曾在月光里,长久地守在我床前。他喝醉了女儿红,满手鲜血地坐回湖畔,低声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得到。
  一幕幕交织起来,让我矛盾又困惑。真正的慕恒,到底是什么样?只短短几天而已,为何突然变了一张脸?这帝位的诱惑当真就这么大,大到可以让他拔剑向自己最亲近的兄长?
  木已成舟,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想来想去,只得告诉自己,大约是我太天真了,而帝王家长大的人又高明,所以总要受人家愚弄吧。
  我卧病在床的时候,慕恒来过许多封信。前两封信都是空白的一张纸,什么都没写,第三封上也只有一个墨点子。后来他开始写字了,秦信读给我听。
  十分省墨,就两个字,愿安。寄了好几次。
  后来又寄了句:与君别后,夜长如岁,月如焚。
  秦信看来看去,说:“这桓王真没文化,日字都写成月了,难不成他们桓州的月光还晒人吗哈哈哈。”
  我跟着他笑,心里却知道慕恒本没写错。其实我和秦信一个水平,文绉绉的东西大多不懂,但很奇怪,这句话我一看就懂了。
  后来又来了一封,秦信看了冷笑说:“就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这不,沉不住气了吧?说如果你要投奔,去他那里,一兵一卒都不用带,所有的官位都由你挑。谁信呢?头儿你可别中计。”
  我也冷笑,道:“不用你说。”
  这么又过了半个月,有一日醒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我心里自然是狂喜,但是再揉眼睛看,那光也还只是光。我像是身处浓雾中一般,只看见浑浊的影子。
  我嘶哑着喉咙大声叫秦信。秦信以为我不行了,跑过来就摇我,让我坚持住,也不容我说话,也不去叫大夫,就边摇边嚎。
  我觉得,这些日子如果不是哑巴时常来,那我这条命大概是交待在这厮手上了。
  我拿了秦信的手腕儿把他制住,大喘着气说:“你、你住手……我……我能看见、看见一些了。”
  秦信愣了一下,站起就往出跑:“我叫太医去!”
  那身影在我看来,真像一个飞快滚动的黑芝麻团子。
  芝麻团子到了门口,和个糯米团子撞上了,退了一步,又挡在他身前,道:“她能看见了。”
  那人不说话,秦信回头来问:“头儿,忘了问你,你能看见多少,我在你床前时,你能瞧清楚我的脸吗?我怕叶太医问起,我说不上来。”
  我知道那糯米团子一定是哑巴,秦信哪里能想这么周全。
  “看不清,只有一个影子。”
  “哦,那我去了。”秦信说着便跑走了,只剩哑巴在门口,有些踌躇似的。
  我说:“哑巴,怎么不进来?”
  他这才缓缓地走了过来,到了我床前。我问他:“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他拿起我的手,写:“今日远行。”
  我一愣,反抓住他的手:“哑巴,你可不能走啊,我一个瞎子,你把我丢给秦信,我还有命吗?”
  这句话说得无比诚恳,却把哑巴惹笑了。大概是因为他不常笑,他一笑,我就觉得开心,便也笑了:“再说,我的眼睛快好了,我还想看看你的模样呢……哎,你长什么样儿啊?”我说着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没想到刚触到便被他躲开了。
  这两个月我因着眼睛没有如期复明,不免时时提心吊胆,直到今日才松了一口气,所以心情大好,不由想逗逗这个哑巴:“怎么,你害羞呀?”
  哑巴摇头。
  “那你为何不让我摸你的脸?”
  哑巴想了想,写道:“男女有别。”
  我将他的手指逮住,拿出了从前调戏姑娘的劲头:“哦,是吗?那你在我的手心写了这么多字,岂不是要嫁……娶我了?”
  哑巴不答。我继续笑道:“你一个哑巴,我一个瞎子,正好凑一对儿,要不然等你远行回来,我们成亲算了,你看可好?”
  哑巴的手指点在我的手心,良久才道:“下次相见,我再答你。”
  他想了这么久,写下这话,我反倒有些窘,因为看不清他神情,不知道是不是玩笑。若他真以为我对他有意思,那岂不很尴尬。我转了转眼,赶紧笑了:“哈哈,兄弟,你这般照顾我,我不会忘了你的,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啊。”
  他便写:“好。”
  我们又说了一阵话,叶太医来了。他瞧过我之后,说我的眼睛能见光,说明淤血已经化开了不少,如今只需再加大药量,不到半月便可见好。而身体上的伤,大多都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要再调养。我这两个月因为眼盲,总是缩头乌龟似地待在屋子里,如今倒应出去走动走动,练练功,对身子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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