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也一早就知道,就算我回来了,他也不能见我。若要我活,他自己就得死。
  老头子曾经说,他的命不是用来卖的,这世上,他只愿意为我而死。
  原来,他没有骗我。
  “是的。你们出发前,太子做了一份假遗诏,派人以皇上之名交给桓王。若桓王始终不知情,且能顺利回京,他会亲手交出这份令太子登基的遗诏,扶他继位。这样,虽然众人皆知遗诏改过一次,但由新遗诏上最可能的继承人交出遗诏,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所以那日泽水渡口,慕恒交给我的金色盒子里,就是这份假遗诏。
  “你们出征之后,先皇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只是勉强续命。白五爷自知不能硬来,便假意同他们盟合。那时,他藏起了皇上真正的遗诏,告诉太子,若他敢对他下手,他合眼之时,便是遗诏面世之日。后来,你回来了,他……”
  “他怕太子用我要挟他交出遗诏,索性,自刎而死。”
  “那遗诏,他交给了我们。他利用禁卫军掩护,多方疏通才让我们得以逃出宫,去到他早准备好的地点,”全公公说至此处,再度哽咽,“我们离宫前拜别白五爷,彼此都知道再无重见之日,五爷说,他明知前途凶险,却仍要你随桓王远走,实是狠了心白了发才做出的决定: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啊。”
  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
  我深吸一口气,狠命将汹涌的情绪捺了下去,半晌才开口:“那柳国相是如何知道的真相?”那些日子,他们应该严密地监视他的动作。柳相是先皇后胞兄,他们应该严防父亲与他接触才是。
  “柳国相知不知道真相,都知道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白五爷不能同他有任何接触,否则,若太子看出他们有盟合之势,难保他不会撕破脸皮,先下手为强。但他说过,柳相向来与王太师不和,两人在朝中分庭抗礼,上次改遗诏这样的事传出,他不可能不动心。故而,即便不知道事情经过,柳相也有很大的可能为桓王谋划。而柳相此人向来缜密周全,他想隐藏这企图,还是容易的。”
  我点点头。
  事已至此,我便全明白了。
  原来我心心念念的太子爷,从未受到王老贼的蒙蔽。我会落到这个下场,也并非因为自己为慕恒稍微遮掩了那么一下。
  是他们打定了主意,一旦见我有可疑之举,便找个由头,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老头子他……我心里五味杂陈,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掉下眼泪,结果却没有。
  这种难过的滋味,实非痛哭可以纾解。
  我恍惚地环视这间屋子。忽而觉得这桌、这椅、这门、从门窗透过来的日光、绕着光束缭绕的香,统统是虚假的,一戳即破的幻觉。我身前这人不是那个白胖且笑容可掬的全公公,地上掉着的沾满血污的刀子,也不是我洁净锋利的短刀,我手上和地上殷红的血迹,都不是从慕恒的血管里淌出来的,腥热的血。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勉强用唇角牵扯出一个笑来:“感谢全公公指点,萧遥全懂了,”我看向他,“既然拿来了遗诏,便交给……皇上吧。”
  全福点头答是,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铁面大人不过目?”
  “不必了。”事已至此,遗诏上写了什么,还用得着看吗?
  “好,”全福站起身来,“我这就去禀告皇上。”
  第三十三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3)
  全福出门之后,我独自呆坐着。
  我跟了太子这么多年,不那么光鲜的事不是没有做过,皇室里的尔虞我诈也早习以为常。太子和王太师争皇位的手段,并没有给我太大的震动。
  只有一件事令我失望:他为了权力,和西戎勾结挑起战争,使得西疆苍生离乱。
  当然,这也不足以让我同旧主反目成仇。
  全福说了那么多,我只记住一点:他逼死了我爹。
  我唯一的亲人没了。我与这世界的血缘,就此断绝。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正胸中郁着口恶气出神的时候,慕恒推门进来了。我愣愣地看了他几眼,才反应过来要起身下拜:“皇、皇上……”
  我爹的遗愿是要我辅佐他登上皇位。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新主。
  “不必了,”他止住我,“坐吧。”
  此时,他的手已经包扎完毕,先前沾了血的衣裳也换下了。他换了一身浅金色的长衫,干干净净的,也无花色,也无龙纹,不是会见臣子的打扮。
  我坐了下来,他却不坐,先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我。
  我受宠若惊地接了,道:“皇上,我没什么,叫下人们进来吧,不碍事。”
  “碍事。”他看着我道。
  “……”
  慕恒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了。我瞥见他两手还有血渗出纱布,不由有些愧疚。正当我想出言致歉,却见他又站了起来,将椅子一抱,绕过桌子放在了我的身旁。接着,自己大大方方地坐下,扭头瞧我。双目相对之时,他的唇角好像浮起一点点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没入了他千年不变的冷漠神色当中。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弄得云里雾里,勉强定了定神,试探道:“先前是我误会了。臣对不住陛下。”
  他不接茬,只道:“还在难过?”
  我摇摇头:“好些了。”
  我们交谈之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的同时,先前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也烟消云散。
  “饿不饿?”他突然问我。
  什么?
  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受伤昏迷时,他就总把饭桌搬到我病床前,试图用饭香唤醒我,现在我正伤心欲绝,他认为给我吃东西就好。我不禁怀疑,在慕恒心中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形象?老母猪?
  我叹了口气,正想说没胃口,就见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饴糖,递给我。
  我愣了愣,只能放下茶杯,接过糖。其实我不喜甜,但我看出来了,慕恒爱吃甜的。他不但自己爱吃,还爱强迫别人吃。当年我们一起在元宵摊的时候,他就硬给我的碗里加了一大勺白糖,差点把我活活齁死。他更厉害,整整加了三勺,还吃得有滋有味。
  在慕恒的注视下,我把那块糖放进嘴里。这腻甜的感觉和那碗元宵如出一辙。想着慕恒这种人竟会如此嗜糖,我不知怎么就牵起了唇角。
  慕恒见我展颜,露出放心的表情。我清晰地在他脸上看出了一句话:“果然给点吃的就能乐”。
  不是你想的那样……可这么想着,我惊觉自己竟然真的将先前的情绪放了一放,不禁有些怀疑人生,觉得可能真的就是慕恒想的那样。
  我被自己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近来人生的道路实在太过一波三折,导致我对挫折的接受速度和程度都翻了几番。从前的我绝对想不到,刚听完这样沉痛的消息,我竟然还有功夫想这想那,而且还能笑得出来。
  “王爷,”我不觉就换回了从前的称呼,“你不怪我险些杀了你么?”还咬牙切齿地说了那么多伤人的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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