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不知道西帝是怎样的用心,也不想去猜了。但既然他提出这要求,我便当个挑战应下来。
  这两年来,战祸绵延,士兵们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若遥州边军过度损伤,又不知南狄会兴什么风波。如果可以,就以我一人冒险,给这场皇位之争落下个不那么血腥的句点吧。
  将军们不说话了,慕恒却不肯松口:“朕不准!”
  “皇上准我要去,不准,我也要去。”我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帐内众人未料到我会做出这般抗命的举动,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唯有慕恒急急跟过来拦我。我们俩你追我赶地走到了外头,他回头对帐内众人道:“不许跟着!”而后用力地捉了我的手腕:“萧遥,你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无论如何,这一趟我必须要去。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看着他捏住我腕子的手,笑了笑,“皇上,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慕恒的脸色有些苍白,两只眼直直地与我对视,呼吸有些急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去定了。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垂眼道:“对不住,慕恒。”说罢,我转身疾行,呼哨唤来了奔霄,飞快地上马朝秋渐所在的方位奔驰。路过那里时,我将他的后领一提,拽到了马上,二人一同飞速朝永安城而去。
  我与秋渐在行宫门口下了马。粗粗扫一眼,确实没有埋伏的痕迹,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抽出剑来,抵住他的脖子:“带路。”
  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别的原因,秋渐脸色煞白,眼泪成滴地从脸上划下。
  “铁面大人在东宫这十年,太子爷对你情深义重,如今大人真的一点情分都不念了吗?”
  我留意着四周,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铁面大人有父亲,太子爷也有母亲啊……当年贵妃和王太师联手先毒死了皇后,才告诉的太子爷,殿下为了掩护母妃,只能受王太师摆布。这些年来,他的心里又何尝好过?大人,殿下待你不薄,你便真是个铁做的人,十年,也该被捂热了吧?”
  我没有动容,只道:“怎么?事到如今,还指望我感恩戴德,放他一条生路?”
  秋渐似乎未曾想到我会变得如此冷漠,一时更是涕泗横流,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咬了牙,语气也硬了:“铁面,你以为当年叶太医肯去医你,真只是因为你的那一点情面?若非殿下护着你,你早就没命了。如今……你忘恩负义!”
  “公公是否太过天真?”我强自冷笑出声,“若我没有过这东宫总管,九门提督的头衔,若禁卫军军心不向我,太子爷还会保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未必吧。事到如今,你叫我来这行宫,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明知太子已经为自己铺下死路。”
  秋渐哽住了,张了几次口,才戚然道:“是呵,东宫气数尽矣!老奴与你同侍太子十年,从未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乞大人看在老奴的份上,莫对殿下说这般诛心之语。太子爷他是个可怜人,奴才只求他好走。”
  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
  我的喉咙也哽哽的。我将即将涌出的泪水抑了回去,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我可怜他?他逼死我唯一的亲人时,可怜过我吗!”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忙收了声,深吸一口气,“你不必说了。”
  秋渐自此住了口。我们两人沉默着走近了西帝的寝殿。
  遥州的行宫并不大,所谓寝殿,只是灰扑扑的一间大房子。此刻,这房子的门大敞着,门后有一个玉屏风。西帝大约就在后头。
  我拿不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用剑将秋渐逼到前方,为我打头阵。
  “陛下,铁面大人到了。”秋渐对着屏风说道。
  片刻,那边递来一句话:“遥儿,进来吧。”
  我愣住了,良久才回神,搡了一把秋渐,令他先绕过屏风,我再跟上。
  屏风后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屋子。屋内置有一方朱红色的矮几和两个蒲团,西帝便坐在其中的一个蒲团上,用玉杯饮着酒。他的身旁有一个金匣子,侧面不远处,是一方很大的,敞开的窗。窗前垂着青纱制的帘,正随大风鼓荡。
  他穿了袭雪白的深衣,头上系着根白绢发带,不断被风吹起。他衣裳苍白,脸色也苍白,衬得瞳仁与长发漆黑。
  不见他的时候想起他,满心都是仇恨,如今见了,心痛却占了上风,好像结了痂的疤痕突然被揭开的那般痛。我皱着眉,如临大敌般看着他,他却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若无睹,如从前一样浅笑对我挥手:“坐。”
  说罢,又吩咐秋渐:“既萧大人已至,即刻传令下去,开城门,降了吧。”
  秋渐领命下去。我坐在那人对面,挥剑抵上他的脖子。
  他没有躲,只斟了杯酒喝下,仰头的时候,颈间被划出一道淡淡血痕。
  “时间过得真快。初次见你时,”他对那利剑视而不见,兀自支着手比出一个高度来,“你才……才这么点儿大。”
  我不说话,梗着脖子看他。
  “那时候我就想,我做下了错事。说不定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他转眼望向我,“或许命该如此吧。”
  在他的注视下,我仿佛忘了如何呼吸。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总觉得空气不够,让人几乎窒息。
  我仍旧沉默着。
  见状,他眼神微微一涣,终于敛去了面上的笑容:“记得上次你走前,我曾问你凯旋时可愿做我的皇后。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你会答应我吗?”
  “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太妃若没有毒杀先皇后,你便不会成为太子,我也不会成为你的护卫……你我命中本无半点缘分。既若有,也是错的。”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便缓缓将剑放了下来。
  “是啊。”他微微一愣,又将手中的酒饮尽。
  “你叫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想问你,说要护我一辈子,还作不作数?”他定定地看着我。
  话音刚落,酒杯突然从他手中坠地,撞出刺耳的声响。随即,他感到晕眩般合了合眼,整个人向后仰去,勉强用手支住身子才不至于躺倒。
  鲜血从他唇角溢出。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冲过去扶住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怎能服毒?你的命我要亲手来取!”这声音又枯又哑,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那人仰起头来,近乎贪婪地看着我。他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为我擦去泪水,可自己分明也红了眼眶。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不自在,”他这话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唯一自己做主的事,便是始终未娶,等你恢复女儿身。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你可曾也对我有过一刻的动心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弱,逐渐消失在喉咙里。我咬牙听着,忍住了没有答他。
  我不要他好走!
  他喘息急促起来,两只眼乞求般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过。血液不断地从他唇角涌出,滴落在白衣上,如同雪地里全情盛开的红梅。我因此觉得冷透了,从手指到心脏,全都冻得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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