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知道,他只等我一句话,便可瞑目。可我抿着嘴,任牙齿将唇咬破,嘴里弥漫开甘甜的血腥味,依旧一言不发。
他眼底的光渐而熄灭了。过了片刻,他一笑,用为我拭泪的那只手覆上我的眼睛。
我怔住,随即感到手心传来熟悉的触感。
是他用颤抖的手指,无力地勾出一个字:
“好。”
最后一划写完,遮在我眼前的手轰然落下。
我垂眸。怀中之人面色惨白,唯有眉睫漆黑——他没有合眼,长睫掩着一双失神的瞳仁,委屈的,凄惶的,像个孩子。
那年病榻之上,我问哑巴:“要不然等你远行回来,我们成亲算了,你看可好?”
而他手指点在我的手心,良久才写:“下次相见,我再答你。”
他落下第一笔的时候我便明白过来,紧咬的牙齿一下将下唇穿透。可我屏着呼吸,强令自己沉默着。
直到他的手落下,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现于我的眼前。
我无声地张开嘴,一滴殷红的鲜血沿着我的下巴砸在他惨白的眉心。
我将那双眼合上了。就在这一刻,先前竭力抑下的那些情绪突然天崩地裂般反噬而来。我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呜咽,随即转为颤抖的啜泣之声,而后又变为嚎啕。
我抱住他,那句拼命忍住的回答终于冲破喉咙而出:“不止一刻,整整十年,”我痛哭着摇撼他的身子,难以自抑地低喊道,“慕华,慕华……”
可他只越来越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马蹄声疾疾而来。他的王朝气数也已尽了。
我直起身,瞥见他身旁金色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装满了珠宝钗黛,年岁已久,可每件都没有蒙尘,是时常被拿出来擦拭的模样。
忽有郁在腹中的一口气逆置,触动旧疾,竟令我眼前一黑,呕出口血来。失血的恍惚之间,我在他面前重又变得很小,矮矮地仰头望着他。而年轻的慕华俯身下来,修长的指点在我鼻尖,笑言:“愿我的小白五爷快快长大。”
那时,我们已然错了。
我终于把他放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听见马蹄声到了近前,有人气喘吁吁地唤了句:“皇上!”
走出去才看见,原来是慕恒在屏风后,不知站了多久。
此刻他双眉紧锁,怔怔地看着我,而我伸手止住他开口,声音粗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外走。余光瞥见他绕过屏风,进去瞧他的兄长。
刚才那声音是逢星的。永安城已破,此刻我们的士兵纠结在这里,如临大敌地围着这殿,还不断地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随行西逃的臣子和侍卫已经被抓捕,纠集在了庭前。
大家见我出来,一时全将目光投向我。
我环视着四周,举起手来,发泄般大喊:“西帝已亡了!”
庭下的甲士纷纷欢呼起来。那声音冲破云霄,久久不息。
在这片喊声中我瞥见秦信,他在俘虏一列,排在最前头。他瘦了许多,整个人变得颓丧了,干枯了,完全失却从前那份冒冒失失的青年闯劲。
见我走过来,他眼里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哀,嘴巴喃喃地做了个“头儿”的口型。我则勉强对他一笑。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喧闹当中,有个小疯子般的人物迅疾地纵马往前方赶,扬着软鞭把挡路的人打散。
不用说,是柔丽。
秦信回头去看。一见她,他整个人忽然如雕像般,没有了任何的动作。那形象颇像那日去东宁前我们与柔丽分别之时——他引颈望着她离去,直如一头呆鹅。
柔丽很快瞧见了他,下马几步走到他面前,一刀割断他身上的绳子,两人对望着,都是又哭又笑。
我站在他们不远处,看见这场景,方才冻僵了的身子这才微微地有些回暖。
也好。至少这两个傻子能有个美满结局。
我抬手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耳朵却在混乱中捕捉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仿佛有东西划破空气。循声看去,只见一支利箭从不远处射来。它来得太近、太快,我急忙跃起去阻挡,却为时已晚,那箭几乎贴着我的手划过。而后,我眼睁睁看着它刺穿了秦信的胸膛。
柔丽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待她低头看到秦信胸前穿出的箭头之时,蓦然从喉中发出一声尖叫。那是直接撕破喉咙的啸声,利到刺痛人的耳朵。
秦信就这样轰然倒在面前之人的怀里,而我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
事发突然,周围的人纷纷退后,让出了一片空地。秦信的血在地下向四方流淌着,有一束蜿蜒到我面前来。
“秦信!秦信!”柔丽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尖声大叫,而后者却大喘着气,得到解脱一般笑了:“我该死。说着忠君报国,却未告诉过皇上关于你的半句话,才让他错误西逃……心中有宁死也要保护之人,还如何忠君……”秦信死撑着说出这些话,身子已然因为痛苦而抽搐起来,他颤抖着,呻吟着,握紧了柔丽的手臂,“阿古尔,你抱抱我,抱抱我……”
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了,最后只剩了喘息。
我看着面前的场景,竟已没有泪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可笑我萧遥武功盖世,到头来,想护的,谁也护不了!
我站起身来,看向那箭的源头——果如我所料,是谢将军。
周围已是一片簌寂,唯闻柔丽胡语汉文夹杂的哭喊声。我猛地抽出一个士兵的长剑,疾步走向谢将军。而他似乎早料到这一刻,并未逃走,却顺势跪下,昂着头看我。
“萧大人不可!”周围的几人纷纷上前一步阻拦,却无人敢真的出手。
谢将军面无一丝惧色。他取下了头盔,眼含热泪开了口:“萧大人,此人不杀,不足以服众!禁卫军近半兄弟的血本可以不流,无辜百姓也本可以避免战祸。铁蹄踏过之处,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流离失所,数万条性命皆因你一念丧生!萧大人,老臣有违军令,当领一死,就用我谢某的鲜血换大人铭记:无数性命牵系你一手,一步优柔,满盘皆输!”言至于此,他昂头望向天空,喊道,“白五爷,属下这便来了!”说罢,他猛地抓住我的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腥热的血液顿时喷薄而出,溅上我的面颊。
“谢叔叔!”我这才回神,大叫出声,手中的剑轰然掉落。可那人喉管已经破裂,在地下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谢将军!”众将士纷纷涌了过来,将我挤到外围。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不知是太子的、秦信的、我自己的,还是谢将军的。
一步优柔,满盘皆输。
我在柔丽的哭声和将士们的呼喊声中转过身去,木然孤身向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走到奔霄面前的时候,正与从殿内出来的慕恒打个照面。
我以为经此之后,我的心脏已然麻木,谁知还是要命地痛起来。
“对不起,慕恒。”我轻声对他说。
只这一句,他已懂了。或许他对我的力不从心早有察觉罢。
他慌乱地伸手留我,“萧遥!”可我的动作更快。他的手只在我衣袖上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