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虽然觉慧师太看不出那个信念是什么,但她相信沈栖鸢绝不是一时意气。
  叹了声,觉慧师太无奈同意:“女施主心意已决,那么,好吧。贫尼这就为你剃度,有朝一日女施主反悔,也可自行下山,静慈庵绝不阻拦。”
  沈栖鸢的乌发落满衣肩,更衬其形容消瘦,色如皎月。
  她将脸颊垂落,默默等候。
  觉慧师太上前,右手手操剃刀,左手稳准地扶住了沈栖鸢的下颌骨面,第一刀,就要沿着沈栖鸢光洁嫩滑的额头,刮向密集丛生的发根。
  乌发迤逦,蜿蜒而下。
  剃刀的刀刃贴着肌肤,那股寒凉之意,砭着人的骨头,沈栖鸢肌肤战栗,仿佛就连骨头缝里都冒出了一阵阵寒意。
  就在第一根纤细长发,被锋利的剃刀即将割断之际,庵堂外,忽传来一道响亮的制止声。
  “且慢!”
  声音无比熟悉,沈栖鸢险些回头。
  剃刀顿在了半空中,觉慧师太停止了剃度。
  只见几名比丘尼遮遮拦拦地簇拥着一名少年走来,少年身穿古铜绿蟒纹圆领袍,高束长发,腰缠嵌牡丹白玉鞶带,足蹬海水江崖纹墨青长靴,双眉攒峰,双眼如电。
  清贵矫矫,身如鹤立,觑之不凡。
  年轻的比丘尼小声道:“师太,他执意往里闯,我们拦不住。”
  觉慧师太并不曾怪责,如此人物,万军从中亦能来去自如,不是区区庵堂能阻。
  “静慈庵也谢绝香客,不知施主前来静慈庵所为何事。”
  师太面露微笑,不知为何,时彧看出她苍老垂落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松释的情态。
  按下那股怪异的感觉,少年径直大步来到沈栖鸢身旁,一指她:“沈氏是我家中之人,我是她的家主。依我朝律例,没有我的准允,她恐怕是不能出家的。”
  沈栖鸢被他的突然造访惊到,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茫然地挑起了眼帘。
  时彧垂下俊容,与她视线相撞。
  少年剑眉轻耸,墨润的瞳仁之中泛着光,明晃晃、赤条条,任由打量,目不斜视。
  沈栖鸢微愣,就听他沉下嗓音,语气不容拒绝:“跟我回去。”
  第4章
  觉慧师太将剃刀放回原处,双掌合十,向时彧念了一句佛语,缓声道:“佛门收取有缘之人,倘若女施主愿意与将军回去,庵堂不会阻拦。”
  时彧两眼盯着沈栖鸢,示意她回答。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佛前一盏油灯,明亮地炙烤着沈栖鸢清秀端丽的脸。
  那双柔软平和的乌眸,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琉璃般易碎。
  油灯上的火焰扭腰曼拧,被微风弹拨,愈来愈亮,照着女子眼底的坚决也愈来愈盛。
  “不。”
  她清晰地、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已决心遁入空门。”
  怕时彧没能听清,她补上一句,便转过脸颊,向佛陀稽首。
  一直到她说这句话之前,时彧还以为她说要出家不过是气愤之举,没想到这女人还在他跟前拿乔。
  时彧自小长大就不喜欢不识抬举的人,更不由得沈栖鸢拒绝。
  少年的目光冷若冰霜:“这座庵堂已有多年不对外开放,没有香火,你们凭何为生?清粥小菜,不食荤腥,六根清净,不生杂念,这些你一时能做到,但若是一辈子呢,你也能坚持?”
  他以为能吓退沈栖鸢,但沈栖鸢那双看起来柔软可欺的乌眸里,从来都看不见半分退缩。
  她缓缓将螓首点了点,“我能坚持。”
  听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但时彧才不会信。
  父亲说要照顾她,照顾沈馥之在世唯一的女儿,鉴于那几次救命之恩,时彧绝不会坐视不理,见劝说不成,他便再不说二话,径直向前,躬身,手掌长指握住了沈栖鸢的玉臂。
  他的臂膀,是自幼习武,且经历了战场淬炼而成的铜筋铁骨,坚不可摧,力气大得骇人,沈栖鸢没有反抗的一丝余地,身子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秋风拾取。
  当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沈栖鸢已经被扛在了时彧的肩头。
  少年揽住她的小腿,防止她蹬动,语调谦和地对觉慧师太道:“她做不了主。今日我先带她回了。家中女眷胡闹,师太见笑了,改日时彧备下厚礼,再来为庵堂添些香火钱赔罪。告辞!”
  沈栖鸢不知道自己这番惨状像个什么样子,她可是差一点儿做了时彧后娘的人啊!
  这般丢丑,沈栖鸢简直无法面对师太,自知也无法与时彧那一身坚硬的肌肉相抗衡,只得捂住了脸,试图掩饰尴尬。
  觉慧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曾阻止。
  时彧向师太点头之后,便扛沈栖鸢在肩,步若八步赶蝉,一径掠出了山门。
  山门之下,两侧道路覆盖着坚厚的浓阴。
  正值黄昏,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云翳遮蔽了日光,天色黯淡了下来,昏沉沉的山道上,到处是风吹木叶的萧萧瑟瑟的清响。
  沈栖鸢终于禁不住时彧肩胛骨上的颠簸,起了反酸欲呕的感觉。
  好在时彧也知晓她的不适,不再强迫扛着她赶路,而是眼看山门已远,寻了一方开阔处将她从肩头放落。
  青茸茸的绿茵铺设泥路,脚下芳草鲜美,奇花馥郁。
  这片荒山野径里,暮云俱黑,沈栖鸢的衣袂扬在风里,这一抹缃叶黄,正是此际最柔软而鲜亮的春景。
  时彧看着她,喉头微动。
  沈栖鸢并不因时彧的鲁莽而生气,她用一个长辈最包容、最慈爱的心态来看,时彧在她面前,不过是个行事作风还没有成熟的孩子。
  她同一个孩子、一个晚辈,犯不着置气。
  当然,沈栖鸢也理解时彧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差一点成了他父亲的妾室,而他应该捍卫的是他的母亲,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她不明白的在这里,“少将军说,我不能留在老宅,所以我替自己谋了一个去路,不知道,少将军为何要阻拦。”
  时彧被她气得扯了下唇角:“去路?什么去路,剃光头当尼姑?”
  沈栖鸢在心里祈祷,祈求佛前清净之地,佛祖宽宥对方的童言无忌。
  风势渐疾,身遭草木狂舞,沈栖鸢散落的乌发与衣袂绞缠在一处,翻飞如浪。
  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压下飘飞的豆绿裙绦,再拨开鼻梁间横飞的一绺青丝,语调柔婉。
  “出家人,也算是摆脱桎梏,从此闲云野鹤了,不会给时家带来任何的麻烦,这不也是少将军心里所想的么。”
  时彧冷笑睨着说话不急不缓、一丝不苟的女子。
  她就是有这个本领,三言两语波澜不惊地,把人气死。
  他沉声道:“我何时怕麻烦?”
  先前……先前不过是觉得于理不合。
  沈栖鸢不想揣度一个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时彧比她小四岁,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落入乐营,正在闺阁里头天真而幸福地做着手中的女红。
  那种宁静平和的时光,如今离她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了,所以她看时彧,只要忽略掉他身上已经非常突出的男人性征,那就和看个毛孩子没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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