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栖鸢轻轻地笑了一下,朱色的柔润唇瓣,划过一抹宛如新月般的弧度。
“我想留在这里,为恩公祈福诵经,盼他早登极乐之境。少将军,我心意已决,你莫阻我。”
时彧道:“我心意更决,那既然争持不下,就看谁的心更硬了。”
时彧上前来,看情况是要故技重施,将沈栖鸢一把送上肩膀。
眼下天色将暗,云层间隐隐可见亮光烁动,是不祥的兆头,时彧担心再多逗留,大雨封山,便寸步难行了。
此刻他们在半山腰处,只要脚程快一些,下雨之前便能返下山找寻住处。
这时,一道电光点燃了苍穹。
只听闻轰得一声,脚下的大地仿佛就要坼裂。
山间的古木、古刹,藤萝野草,几乎都为之震颤。
时彧见势不妙,再不容沈栖鸢反驳,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上手就要强行将她夹带回家。
沈栖鸢却拒绝了,她后退半步,重申一遍:“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女子腰如约素,不盈一握,堪比狂风之中摇摆的青树。
她身上有一股与其脆弱表象相矛盾的坚韧。
就连时彧,也为之侧目。
仅仅在一个迟疑间,他忘记了上手。
又是一道雷鸣滚过,云团间仿佛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万丝从云端坠落。
雨落人间,一点,瞬间像是幻化作千万点。
无数雨点,贯串作丝,顺着风,向高低错落的林间洒落。
才刚刚下起来,两人的衣衫上已浸满了雨水。
这雨太大,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去,这种松软的山路,只要被雨水稍加浸泡便会泥泞难行,生出许多隐患,强行下山是不可取了,时彧只有退而求其次。
他见这附近似有一处山洞,不由分说,拽了沈栖鸢纤弱的玉臂,闪身躲进了洞里。
沈栖鸢还没缓过神来,人已靠在了山洞侧壁之上。
一番狂奔之后,呼吸未匀,女子的胸脯微微翕动起伏,抹胸长裙前刺绣青绿栀子锦纹被夜色涂抹了轮廓,看得不甚分明。
但扰扰发丝下隐藏的脸蛋,却白皙得如珠似玉,于夜能视物的时彧而言,便如同散发着清润柔和的光芒。
少年只是看了一眼,喉结轻轻一耸,便强行转过眸,不敢再看第二眼。
洞中有些干草,可见这里也许是庵堂中女尼下山时暂居之所,这些干草没有烧完,正有可用之处。
时彧低头摸索向腰间,取出火石,将干草引燃。
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山洞一瞬被照亮了许多。
火光带来的暖意,贴向脊骨,驱散了冷风冷雨侵体的寒凉,暖和之后,沈栖鸢缓慢地回头。
火舌轻跃,晃着少年锋利而俊美的轮廓。
沈栖鸢不像时彧,她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于是便也敢开口:“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何时去?”
时彧一指身旁的石墩,示意她就座。
已至如此境地,沈栖鸢只能从权落座。
时彧道:“现在雨势太大,山路寸步难行,没等我们下山,只怕便已淹没于烂泥当中,何况黑夜当中,赶路更加不安全。不如等明早天亮之后,看雨势再行动。”
这的确是目下最好的办法,沈栖鸢没有异议。
但她对时彧强行掠她下山来仍是不解:“你为何……”
为何前倨后恭,先前那般不愿,声色俱厉,如今却要来接她下山。
时彧也心虚,但他强撑着,硬气地道:“我之前说过了,会给你安排前程的。父亲临终前,别的都没有交代,只唯独你,他希望我善待于你。倘若你真在这座山头上出了家,我与父亲都良心不安。”
但这无法解释,他之前为何不这样想。
沈栖鸢觉得,时彧似乎是向自己隐瞒了什么。
而且恩公的遗言,她也想知晓全貌。
坐在石墩上,沈栖鸢侧颜面对时彧,幽幽道:“伯爷可曾说,要如何安置我,如何,善待我呢。”
“……”
时彧想起了父亲的音容,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嘱托,让他娶了沈氏!
少年脸色激红,仿佛一股热浪拂到了耳边上。
他不明白,父亲的遗愿为何是不顾儿子意愿乱点鸳鸯谱,明明照顾沈氏,有很多种办法。
他既羞愧于有负父亲所托,又愤恨于父亲乱牵红线,咬牙呲了一声。
幸有风雨大作,山洞中火光掩盖,少年的种种异样并不明显。
时彧不答。
沈栖鸢有些失望,但她也没继续问下去。
也许时彧还没有从父亲死亡的悲痛当中走出来,她这样问,是要揭人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是不道德的。
沈栖鸢不再问,因昨夜开始赶路,一直不曾合眼,身上确实疲惫。
她坐在石墩上,将身子靠向身后潮湿的山壁,闭上了眼眸。
暴雨如瀑,声声入耳。
它以天地为弦,奏出一支不知何时能尽的盛大琴曲。
林间似有万马奔腾,洪波涌起,在这片纷乱喧嚣当中,山洞里犹如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独享了这一隅静谧。
沈栖鸢阖着眼目,本以为时彧也不会再答了。
少年双手交握,坚硬的臂肉上浮出一条条隐约可见的青筋来,再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与斗争之后,时彧开了口。
“今后,你跟着我吧。”
雨声中,时彧的声音不大,更衬得犹如蚊蚋。
但沈栖鸢听得清清楚楚。
她愕然地支起眼帘,看向身旁。
篝火的光焰一起一伏,于山壁前妖娆起舞,少年说完那句话,便似被烫了舌头,乱糟糟地避开了她的打量。
同时,一阵鸡皮疙瘩,直如雨后春笋般簌簌地往外冒。
他抱着两臂,背影好整以暇。
其实内心早已掘地三尺,合棺掩埋,安息了。
第5章
雨声更大了,渐渐地如同含了摧枯拉朽之势,在天地之间穿梭畅行,山林里积蓄了大团大团的水涡,有一些积水,甚至悄然地漫过了洞外的土陂,一点点渗进来。
天潮潮地湿湿的山洞里,沈栖鸢枕着一曲雨声,睡意逐渐袭来。
出家为尼,并不是最佳选择,本来也是无奈之举。
时彧愿意接纳她,当着觉慧师太的面,说她是时家的人,沈栖鸢也不想再抗拒了。
跟他回家。
跟他去哪儿都可以。
伯爷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再也不可能回来娶她,沈栖鸢做不得时家名正言顺的家眷,但她一介孤女,又身负罪臣之后的污名,也无枝可依。
依附向时彧,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
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沈栖鸢陷入了梦里。
倒是时彧,拼了一身骨气和脸面,说了那样一句话来,竟没等到沈栖鸢的回应。
滚烫的脸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悄然看一眼身旁。
才发觉,那女子竟已然入眠。
这下,少年的心里简直翻江倒海。
就像一只尖细有力的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心房,他闹心得很,却无处抓痒,指甲掐紧了虎口,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