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怎么个事,给个答复啊。”
  他困惑又愠怒,盯着沈栖鸢半晌,却发不出一点脾气来。
  篝火燃烧到了后半程,火焰的威力没有先前那般熊熊,只剩下些微跳跃的光。
  于火光与黑夜相交之处,女子安然熟睡,缃叶黄花笼裙如水般轻盈泄地,豆绿的丝绦将纤腰裹缠着,她入睡的姿势端庄而曼妙,恰似一朵出岫轻云,烟煴而生。
  时彧的喉结不受控地滚动,倏然感到几许莫名咽干。
  一句熟悉的话,蓦然地闯入脑海,在脑中盘旋。
  “那沈氏实在可怜,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后,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无依无靠。”
  “你若有意,就替我娶了她去……”
  “娶了她去……”
  那句话不停地闪入脑中。
  少年喉结震颤,望住沈栖鸢熟睡的容颜,不受控制地身体开始变得炙烫。
  时彧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已经十八岁了,虽一直戎马在外,还未曾有过女人,但已经过了生理的成熟期,对于自己身体的某些异样,他不可能如白纸一张。
  “不。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污浊的念头。一定是此时洞中潮热……”
  想入非非间,从沈栖鸢衣衫裙袂之间散逸而出的芙蕖清香,又无孔不入地袭来。
  鼻翼被挑逗得连连惊颤,身体里那股烫意愈发明显了。
  身体太躁动,横竖也是睡不着,时彧看向洞外潇潇雨帘,打定主意,起身朝着雨水肆意处冲去。
  这雨,如泼如倒,下来近乎整夜。
  一直到夤夜时分,方渐渐减小,先是小得犹如抽丝般,淅淅沥沥,后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彻底止歇。
  山间露出一弯素月的轮廓,在横柯掩映间,如同一粒粒碎冰,嵌在硕大无朋的暗蓝杯盏里。
  沈栖鸢从睡梦中醒来,她发现自己仍置身于山洞里,回想少顷,终于记起入睡前发生的一切。
  正坐起身,揉揉酸痛的后腰,手掌贴向腰侧之际,蓦然发下了时彧的存在。
  看到时彧的一刹那,沈栖鸢受到了惊吓,口中“啊”一声,又靠回了山壁上。
  原来时彧这时早已全身湿透了,圆领袍被雨水浇得褶皱,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
  马尾仍漉漉地往下沥着水,水痕向身后沿着后颈蜿蜒滑落。
  初升日光,斜照进森然的洞府,映出少年峥嵘凌厉的轮廓、漆玄深邃的眉宇。
  他静静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说,身体僵硬地坐着,纹丝不动。
  沈栖鸢见他活像一条失魂落魄的小狗,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母性的慈爱来,情不自禁地向前去,靠近他几分,低声问:“少将军,你怎么湿透了?”
  时彧不答,见沈栖鸢伸手来,像要为他拧干发上的水分,少年偏过头,避开了沈栖鸢的亲近。
  沈栖鸢的好意对方没有受领,她的手指尴尬地停顿在半空中,又过须臾,只好讪讪然收了回来。
  她本就话少,时彧还冷场,她就更加不会多嘴了。
  时彧见她不问了,心里却按捺不住起来,胸口毛毛的,极不舒坦。
  “我,”少年企图扯谎蒙骗,“昨夜里有一阵雨下小了,我出去看了看山路,发现还是泥泞难行,回来的时候又遭雨淋湿了。”
  沈栖鸢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但她实在见不得时彧那湿漉漉的小狗模样,尽管他对此很嫌弃,一再拒绝她的好意,沈栖鸢仍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条干净的绢帕,递了上去。
  绢帕子上,绣的是清幽淡雅的芙蕖,有的盛开了,有的还是菡萏,亭亭地与绿叶之间立着。
  那绣工堪比巧夺天工,连莲叶的叶脉都清晰可见,中央两粒水珠,用多种颜色的丝线勾勒而成,颜色由浅及深,整体上圆润晶莹,毕肖实物。
  时彧没有立刻将其拿在手里,只是看了几眼,便挪开了视线。
  少年下颌高昂,倜傥不拘:“答复呢。”
  沈栖鸢见他不收,也没强行塞给他,又听到他问,她攥紧了帕子收回手来。
  “少将军之前说得对,我与伯爷虽约过两姓之好,但毕竟只是口头承诺,一无文定为凭,二无媒妁为证,更不曾入过时家的族谱,我算不得是时家的人,所以为伯爷守灵完之后,我尽了我的心,就不该再逗留老宅里,惹得少将军不便了。这是应该的。”
  时彧皱眉,道:“我看你也话也不少。继续说。”
  “……”
  沈栖鸢一晌无言。
  她垂落面颊,清秀的容颜,肤光胜雪。
  “少将军若视我为累赘,便请让我安然留在山上,我愿一生常伴我佛,虔诚修行,为恩公,为你祈福的。”
  鬼神佛陀之说,到底子虚乌有,时彧不信那些,但她相信沈栖鸢的心意,是诚挚的。
  这女子虽有不小的气人的本领在身上,但毕竟是善良的,从她不分昼夜地为父亲守灵这点来看,时彧至少能认可她是知恩图报的人。
  只不过,“不需要。”
  少年嘴硬得很:“我和我父亲一样从戎一生,时刻有可能死于疆场,即便真的战死,也是技不如人,与神佛无关。我们不需要你的诵经。”
  顿了顿,他又道:“我如今已是潞州刺史,回京中若再有封赏,俸禄养一家人足够,你还不够格说是我的累赘。”
  他的嘴比鸭子还硬,是不可能对沈栖鸢服任何软的。
  他心里也从来不把她视作长辈。
  父亲说要纳妾,说不定就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居住之所,好方便照顾她罢了,何况纳妾还不成。
  她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但眼神里那股慈母般的光辉。
  刺眼!
  太刺眼!
  沈栖鸢怎会懂得时彧肚子里在计算什么,她只是感到时彧对她口吻态度的不善,心里更加明白。
  她答应带着自己,不过是因亡父有托,为了完成伯爷遗命。
  不过尽管如此,出于对伯爷的崇敬与尊重,她自愿留下,跟时彧一同入京。
  “……好。”
  沈栖鸢音色绵软,但每当她说话时,总会透着一份温柔与坚定。
  两人在山洞里待到晌午,时彧就近摘了一些野果,暂时果腹。
  等到天色放晴,将山路晒得干一些了,时彧才与沈栖鸢下山来,回老宅时,彼此都衣衫狼狈,各自沐浴更衣去了。
  这一天一夜过去,两人在山中发生了什么,旁人都不敢问。
  但他们二人之间看着确是清白无私,连眼神的交缠都没有,相处也与平日无异,看起来,少将军像是接受了这个无名无分的后娘。
  沈栖鸢在老宅中修整两日,在孙孝业的安排之下,坐上了载着她前往长安的马车。
  她得以与时彧一同上路,赶赴长安。
  孙孝业或许是出于对战友的旧情,对她十分周到,时常嘘寒问暖,为她送些沿途摘的蔬果。
  但再多的,他也不大方便了。
  沈栖鸢对此已很是感激。
  马车缀在队伍后半程,时彧与孙孝业都是武将,自是策马在前方,并辔握缰而行。
  夜里,队伍就地安营扎寨,沈栖鸢也有一座独立的帐篷,就与时彧的毗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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