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晚上是用饭的时间,以告慰一日赶路的辛苦,当篝火燃起,烤肉上的油滋滋地向外冒出,香气能渗透帘幔,钻入饥肠辘辘的沈栖鸢鼻中。
  她揉着赶了一日的路现在空空如也肚子,也不知该不该出去,腆着脸,向他们要一块烤肉吃。
  思虑再三还是忍住了,让她与陌生男人打交道,不如待在帐篷里待到饿死。
  沈栖鸢抱住行军床上的软枕,软枕上都似是烤肉的香气,她终究克制不了人的本能,深深吸了一口肉香味。
  这时,时彧端着一碟子羊腿肉进来了。
  听到脚步声的沈栖鸢怔忡扬眸,瞥见时彧在床头撂下盘碟,便在一旁,姿态松弛地靠着。
  “你、你如何能不打招呼……”
  沈栖鸢弱弱地反抗。
  但克制不了,眼眸被碟子里的羊腿吸引,瞬息也不离开。
  时彧本来烤好了肉,正预备大快朵颐之际,孙孝业提醒了他一句:“沈氏可能一整日没用膳了,仅路上那些干粮,我们男人吃着都觉得糙,她未必吃得惯。”
  时彧思忖着,目光望向随风摆动的青靛色帘门。
  帘门内,沈氏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要是肚子饿,怎么不自己出来觅食?
  时彧心硬嘴更硬,没拿食物进去,打算趁机在外头守株待兔,等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沈氏迫于五脏庙翻江倒海的压力,自己主动出来向他索食。
  可他等了半个时辰,羊腿渐渐凉透了也不见那道轻柔婉约、堪比一曲清词的女子身影,犹犹豫豫地寻过来。
  倒是他,看时辰已至酉时,该歇息入睡了,无法继续耽搁,只好将羊腿回了一遍火,别别扭扭地端着它向帐篷去。
  被她这么一问,时彧冷哼一声,“叫过。不过你大抵是饿晕了,没能听见。”
  这女人比他想得更古怪,都饿得把枕头作馒头啃了,还死不肯承认。
  看来她更嘴硬。
  沈栖鸢想到时彧兴许将她方才咬枕充饥的举动看去了,更加窘迫了。
  但这会儿羊腿已经勾得她馋虫大作,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缓缓坐起身来。
  时彧见她磨磨蹭蹭的不干脆,分明垂涎欲滴却还上手,以为她假清高,皱眉道:“莫不是嫌它不合胃口?也是,沈娘子人生最低谷,也不过是教坊那样的地方,应当从没吃过这等腌臜的食物。”
  听到“教坊”俩字,沈栖鸢面色发白,瞳孔紧跟着轻颤。
  时彧没觉得失言,取下军刀,把羊腿的肉片了下来,分成十四五片,重新搁回盘里。
  “不吃就扔了。反正也是多余剩下的。”
  少年长腿一抬,便要往外走。
  虽然答应一路同行,但时彧可从来没沈栖鸢什么好脸色。
  沈栖鸢也知晓他看不起自己,但她以为,身为广平伯之子,至少礼数不可全废,她毕竟曾与他父亲谈婚论嫁过,是他真真正正的长辈。
  她声柔气弱地唤住他:“少将军。”
  时彧一顿步,刚扭回头,忽听那女子用她固有的那套温柔且坚定、包容且慈祥的招牌语气,道:
  “你不叫我姨娘了吗?”
  “……”
  时彧目光轻烁,继而眼眶微缩,眉眼冷峻起来。
  什么姨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是我姨娘的。
  他在心里嗤嘲道。
  第6章
  队伍骑行,遥遥驶向长安。
  潞州至长安,沿途多山,途径黄河,加上女眷随行,一行人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京畿。
  天色将暮,城门已关,时彧与孙孝业决意停驻,于京郊驿馆暂寄一夜,天明之后入城。
  馆舍的驿丞听说是广平伯之子潞州刺史回京受封,应许得飞快,当下亲自前来相迎,猫腰细步,句句恭敬。
  时彧下马,将马匹交给圉官,道了声:“多谢。”
  他正往前要入门,身后的马车里,一只葱白纤细的玉手探出车门,缓缓将车门拉开,露出里边女子素衣乌发的清丽轮廓。
  驿丞惊艳得两眼发直。
  但更让他惊住的,是不巧此时,林中官道之上响起了一片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声错乱,此起彼伏,乱入耳中,嘈嘈切切。
  时彧也回眸,远远瞥见来人,一袭红衣骑服,腰缠宝带,发梳堕马髻,不饰金玉,只簪了一朵丹砂红芍药绢花于发间。
  她驾乘骏马而来,飞扬的裙裾似天边皎艳的彤霞,端是英气华贵,不可逼视。
  时彧蹙眉,耳中落入驿丞心如死灰的喃喃声:“额滴神呀,怎么是这位姑奶奶……”
  不知来人何种派头,能让见多识广的驿丞惧怕至此。
  沈栖鸢也没有再下车,侧目之时,只见一抹云霞从眼前刮过,裙角飓风般扬起。
  那名少女率领十三名骑士停在驿馆前,自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时彧一行人,又见那驿丞吓得两股战战,马背上,少女的身影微微前倾,单肘撑住马头,眉眼睥睨傲视。
  “我定的驿馆,你们是谁,也敢来抢?”
  驿馆早已被人定下了?时彧锁眉看向身旁驿丞。
  驿丞受惊觳觫的模样告诉他,绝无此事。
  孙孝业见两方对峙,有些剑拔弩张那意味了,心知时彧绝不是能服软认输的主儿,便作为长辈站了出来。
  他是长安为将的京官,对面前的少女也有耳闻,赔笑三分,叉手道:“原来是长阳郡主。看来郡主早已定下了这间驿馆,是我们远道而来不知内情,冒昧唐突了。”
  长阳郡主目光停留在时彧身上,少年锋芒毕露双眸冷凝,她哼了一声,瞥开视线,对孙孝业道:“算你有眼力见。姑奶奶从城外打猎回来,天色已晚,进不得城,今夜就在这驿馆留宿了,我这里人多,馆舍房间没有了,你们上别处驻扎吧,这不是带了帐篷吗。”
  时彧不是威武能屈的人,倘若这位郡主好言好语相劝,他看在她是女流份上,也可退让一步,但她事前并未曾定下驿馆,仅凭权势妄图压人,趾高气扬,时彧不可能让。
  孙孝业返身,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时彧的胸口,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告诫:“时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小姑奶奶,是长阳王的独女,先皇嫡亲的孙女,平素嚣张跋扈惯了,忍一时躲着走就是了。”
  长阳郡主谢幼薇,在长安横行如蟹,张牙舞爪,没人敢惹。
  她在家说一不二,又是太后的孙女、陛下的侄女,陛下很买她的账,若是被她盯上了,日后长安居大不易。
  长阳郡主厌恶有人在自己面前咬耳朵,当下不逊地蹙了两弯纤长眉梢。
  “喂!你们占了姑奶奶的地儿了,还不让开!”
  时彧拂开孙孝业拍来肩头的手掌,冷笑道:“凡事也讲先来后到,我等奉旨入京,凭何相让。”
  谢幼薇显然是没料到面前这毛还没长齐的野小子,竟敢忤逆自己,气得她一撩长腿,沿马背一径滑落,攥着马鞭上前要与他较量。
  驿丞看着火药味儿太冲,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赶紧上前来劝阻,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那长阳郡主殊不客气,起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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