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伊秋耳畔又响起离开大师府邸前,莫扎特那句小声的话。
  他说:“你们终于像一支乐谱了。昨天还存在的间隔的空白,填上了不属于其他人的旋律。”
  她想,大师是对的。
  这样的话,没有什么比它更美妙的脸。
  “伊秋,我想莫扎特先生没有在意‘真正的钢琴’——有踏板的,能带来更多丰富声音的钢琴。所以,我和他的演奏风格不一样,他的轻快灵动,是适合旧的。这就是你一直让我在踏板钢琴上演奏的原因吗,伊秋?”
  她回过神来,却并不想回答他的困惑。
  只是说,路易斯,愿我们的乐谱能一直写下去。
  他也收敛神思,敏锐地不去追根究底。
  只回答,伊秋,不要忘记我是个作曲家。
  那天,他们都有隐于内心的提问。
  却默契地用另一个话题,做了各自的回答。
  *
  人去楼空。
  旅馆干净得像是贝多芬从未来过维也纳。
  仿佛这几天的重逢与陪伴都是错觉。那个和她一起散步,一起去上莫扎特音乐课的人,全都是出于臆想。
  没有道别的离开,伊秋有些无法接受的懵懂。
  甚至旅馆都没有留下一句口信!
  干脆利落得像是一场蓄意报复——伊秋不敢去做最坏的猜想,她背上一片寒意,踉跄着敲开了莫扎特家的门。
  “哟,你来啦。怎么,才和人家相处了几天,这就受不了了?”
  “什么意思?”
  伊秋敏锐地发现莫扎特话里有话。
  “你不是从旅馆来的,正为路德维希的离开而悲伤?等等,你不会还不知道——他匆忙到没在旅馆留信?”
  莫扎特一脸震惊的望着她。
  伊秋听出来了,事出有因。
  贝多芬的离开是有缘由的。
  “告诉我,沃尔夫冈,他怎么了?”
  “哦,那天刚好你没陪他来上课,去帮我们找文献手稿去了。我跟他课上到一半——”
  “说重点,先生!”
  “他母亲病重,回波恩了。”
  伊秋愣在椅子上。
  她突然站起,扒开莫扎特就往外冲。
  “嘿,秋秋,你干嘛?”
  “去波恩。”
  *
  【黑匣子】
  ·1784·
  『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离开,能让另一个人的心,荒芜一半。』
  -
  伊秋走了。
  只留下一封不知所谓的信。
  信上的每一句话我都能读懂,但连起来我却不能理解。
  我不明白,我喜欢伊秋,和她离开我能有什么联系呢?
  伊秋没有不喜欢我,我不信这封信是对我心意的拒绝。
  但是,为什么?
  一天。
  两天。
  一周。
  一月。
  一年。
  ……
  为什么有人伤害了一颗心,却反而不能忘掉她呢?
  为什么有人只是离开我,就把我的快乐带走了呢?
  她会像我一样想念吗?
  她会和我一样痛苦吗?
  没关系,我们之间只是隔了一个维也纳。
  伊秋,我总会走到那的。
  到时候,我的痛苦,能不能分你一半呢?
  *
  ·1787·
  『报复并不能使我快乐,但原谅能让我重新尝到幸福。』
  -
  重逢。
  意外,嫉妒,报复。
  ——我承认,我是被夺走糖的小孩,只剩下幼稚的愤怒。
  再见。
  捉弄,眼泪,别扭。
  ——我承认,她流眼泪的时候,我的心也在下雨。
  “对不起。”
  “我永远原谅你。”
  ——我承认,原来我的糖,一直都在那里。
  *
  ·1787·
  『守护神从未离开。』
  -
  从波恩去往维也纳的时候,我满怀希望与憧憬,以为那里自有我另一番天地。
  从维也纳赶回波恩时,我的世界杯绝望与痛苦填满,我正在走向地狱。
  并非是我不爱故乡——我怎么可能不爱那里!那里是我为什么是我,那里是我的心、全部的情感、快乐和遗憾。
  是我逃不过的命运。
  为什么上帝总在我感到快乐的时候,就收走一份我的幸福呢?
  看看,这个依旧酒气熏天的男人终于会抱着我哭泣了——他的眼泪有什么用,现在对着我赞美母亲的好品格又有什么用?
  母亲已经是一个垂死者了!
  我第一次冷漠地打断他,用不能违背的坚定震慑住他:
  现在我只想和母亲呆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要打搅!
  母亲,我的母亲——
  她盯着我的来处,眼里满是绝望和恐惧。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看清跪在窗边的我,才恢复慈爱和安详。
  我开始捧起她的手用祈祷般的语气低声说话。
  我跟她讲我在维也纳的见闻——我会成为有名望的音乐家,莫扎特说我有前途,他让我捎来一句问候。
  母亲的眼里仿佛含着幸福,她说,我知道的。
  然后,她的眼神变成一种我无法表诉的叮嘱——
  “弟弟妹妹!”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不再呼吸,不再微笑,抛下我,去往天国。
  我在母亲的遗言里吗?
  好像不在的,好像又和我有关。
  母亲是爱我的吗?
  是爱的,毕竟曾经她会抱着我,父亲的踢打会落在她身上,而我不会受伤——
  但自从有了弟弟妹妹,母亲的爱似乎和我无关。她总是要照顾最小的,她的爱没办法分给那么多人。
  父亲不可靠。
  母亲置死都不能不挂念她幼小的孩子——她只能拜托我,因为我是最大的那个,最可靠的那个。
  但她似乎忘了,就算我是最大的,我也是个孩子。
  现在,我要撑起一个家。
  父亲把母亲的遗物换钱去喝酒,而我在莱茵巷尾找到了烂醉的他。两个弟弟不服管教,完全是两个野孩子。最小的妹妹一岁多,只会呱呱大哭要人照顾……
  这是一堆烂摊子。
  是路德维希·贝多芬的责任。
  心脏很痛,活着好累。
  我原本以为,伊秋留下的那封信,是在等着我长大……而现在,母亲的离去,是逼着我成人。
  强硬的卡放给父亲的资金,把弟弟们送去做学徒不再让他们浑浑度日,找一个保姆照顾妹妹操持家务……
  昨晚这一切,我终于能好好一个人品尝是去母亲的痛苦了。
  布洛宁一家来看望我,资助我去维也纳的爵士也捎来了问候,威格勒医生叮嘱我不要沉浸在悲痛里……
  他们叫不醒一具尸体的。
  我活着,却是尸体。
  直到一双手臂环住我。
  我的眼泪终于能流下来了。
  “路易斯,你还需要守护神吗?”
  我听到伊秋这样问我,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流进我的心里。
  眼泪是热的,她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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