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九天揽月 第99节
“蒙古西征万里,强盛是不假,但各汗国之间相距甚远,已有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意思。”
“从上层看,几年前,蒙古大汗窝阔台死后,他的六皇后,违背他的遗诏,不肯立他孙子为大汗,执意要扶持自己的儿子,没有经过蒙古诸宗王会议,就夺权摄政,已经引起诸汗国不满。”
“若非他们地势上相隔太远,恐怕已经有实际冲突,而今状况,少说也是有了分裂的萌芽。”
“从下层看,蒙古讨伐各方,残虐施暴之后,使人恐惧,加以利诱,压榨民力,甄选兵士,使各国遗民出现内部数层分化,能入蒙古军中者,自然高人一等,与平民大不相同。”
“如此做法,虽然能得一时之强盛,但兵火不休,不能安心施以教化,等这二三代开创基业的雄主过去后,势力不能再度扩张,内部争斗难以避免,必有人打着当年旗号,煽动平民,使诸汗国四分五裂。”
范钟侃侃而谈,字字句句,都有高手密探从西域传回的事实依据,令人难以打断。
“我们大宋近年实际所要面对的,也就只是蒙古漠南及金国、西夏旧土的国力,趁现在他们内部未稳,而我们处于少有的繁盛之时,绝非没有一战之力。”
范钟这话,实则有两层意思,明着是说,如今大宋文武之力都远超几代先帝,比过去强。
暗地里其实是担心,如果皇帝这么继续下去,百官有机可趁,朝政烂完指日可待,只怕十年之内,国力又要衰落到不堪一战了。
嗒!
皇帝把茶壶放下,一时语塞,半晌之后,忽然眼前一亮。
“蒙古既然有衰败分裂之兆,那咱们隔岸观火就好了,何必亲涉火场之中。”
皇帝欣然道,“是了,咱们大宋面对过的野蛮对手,也不止他一家,辽国、金国莫不如是,都被咱们大宋给熬死了。”
“我就说,近两年,怎么我总有一种安守不动才对的预感,今天听了范老一番剖析,才印证了我的直觉,果然是这么回事。”
范钟期待的脸色顿时一僵,只觉心血有些逆冲,连忙运功压住。
大宋熬死辽国,就是年年送钱,搞得境内土匪成群,聚众作乱,还被西夏看到机会,趁机崛起。
所谓熬死金国,就是丢了半壁江山之后,苟安多年。
如今你想熬死蒙古,你还再有半壁江山可以丢吗?
咱们本来就只剩这南天半壁了呀!
“哈、哈。”
范钟干笑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缓下心情,抛出最后一个筹码。
“官家有所不知,向小孟将军暗中投诚的,不只是各地寻常文吏将官,最近的一批秘密联络中,还包括了蒙古的封疆大吏、豫州总督,范用吉。”
“老朽有感年老体衰,曾多次向官家请辞,有时与小孟书信往来,也提及此事,小孟力劝我再为朝廷效一份力,因此透露了范用吉的事情。”
“因为他已经启程回返临安,或许还没有来得及,专门向官家上奏,禀明此事。”
文武勾连,本是大忌。
但那几年,孟昭宣为了编训新兵,朝廷拨给他们的军费,只能供应不到六成,有民间义士李秋眠主动请缨,率领东南商盟,捐资为国。
皇帝钦点了范钟,总揽负责扶摇山和孟昭宣大军之间的转运联络,他们之间有书信往来,倒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范钟又特地做了解释,皇帝也不曾深究。
“范用吉,我记得他。”
皇帝不悦道,“他本是女真人,当初是金国大臣,曾降我大宋,后来蒙古大军一到,他又降了蒙古,如此反复无常的人,岂可信任?”
范钟苦劝道:“当初是我们的制置使处事无度,使他被大势裹挟,不得已而已,倘若曾有过投降蒙古的事迹,就不能用,金国也支撑不了那么多年。”
“如今豫州上下,已在小孟将军刀下丧胆,范用吉等人真心与否,豫州上下方方面面的细节,是骗不过小孟将军的……”
皇帝拂袖道:“好了!”
“既然他们是慑于孟卿之威而降服,倘若孟卿这回真救不过来,或日后调任他处,又有谁能保证治得了他们?”
皇帝起身,轻哼一声,“范老,各地各级官员考察调度,还需你费心,定期呈递给朕,如此重任在身,就不要分心于边境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皇帝直接转身离开了这座草庐。
草庐的门半开半合,在风中晃了晃,隐约听到外面大队人手的脚步离开的声音。
范钟静坐了片刻后,拿起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只觉满嘴苦涩,半点甘香味道也无。
草庐中光影微闪,不知怎么,就在桌边多了一个人来。
是个双眉入鬓的年轻人,背着一把长剑,虎目朗唇,身材魁梧,穿了身灰布劲装,脚踏长靴。
“你都听到了。”
范钟叹息道,“他找了这么多借口,其实就是内心深处,不愿意再为国事费心费力。”
“就算你现出真容劝他,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你还要试试吗?”
年轻人略作沉默,道:“我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还在路上,暗中提前回来,是要做些准备,应对某些可能会出现的老朋友,不能现在见他。”
“原本我是希望,你就能把他劝服的。”
范钟苍凉一笑:“看来我是让你失望了。”
“如果你要……”
范钟停顿了一下,“如果你的病能够确认好转,再有几年寿数,无论之后你要在边境,或者……在临安做什么,我们都会帮你。”
年轻人似乎笑了一声,脸上有些苦色,身影又一次消失。
乔飞渡推门进来,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他刚才好像看到左相在说话,但只是看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察觉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被皇帝打击得心灰意冷,无声的自言自语吗?
范钟起身,脸上看不出什么心情,展袖道:“我们回去吧。”
他们回转城中的时候,正是皇帝回城后,诸多临安官吏沿河游览之际,车水马龙,仆从撑伞,华服阔步,人声喧嚷。
乔飞渡等人护着范钟缓缓行走,不少官吏认出范钟,特意前来行礼。
范钟笑着与他们回礼,对每一个人都能寒暄几句,好不热闹。
乔飞渡摇着扇子,扇子正面用金漆写的“仁义道德”四个大字,背面用遇水方显的墨迹,藏着“杀人放火”四个暗字。
瞧着眼前的一幕幕,他手里的扇子转过来又转过去,转过去又转过来,竟莫名觉得,这喧嚣集市中,有几分荒凉。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将要回到自己的府邸时,范钟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在看谁。
而那背着剑的年轻人,踩着一根芦苇,逆流而上,已经路过了史弥远庄园前的那条小河。
他脸上没有了半点苦色,只有一份略带好奇的开朗笑容。
“住在这老鬼对门,我以前也想过的,可惜没空。”
年轻人一跃而起,水面轻轻晃动,他的身影已经越过院墙,穿过数层屋脊,到了一处庭院中。
庭院里的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苍虬有力的草木清香扑鼻而来。
树荫之下,有一个清秀文雅的白袍少年,正坐在石桌边看书。
“孤身一人,毫无杀气,不像是那帮家伙派出来的。”
苏寒山清淡从容,掩书抬头,“贵客为何而来?”
“在下、陈维扬,与‘我武惟扬’同意,与扬州‘维扬’之地同字,寻龙剑派传人。”
背负利刃的汉子,抱拳一笑,“慕名而来!”
苏寒山眉梢微挑,单手邀请:“那就请坐,我去找找有没有茶叶。”
“喝茶不急,我听说你对河岸另一边的那座庄园很感兴趣,刚好我也很想拿那个庄园用用。”
陈维扬搓搓手,嘿声一笑,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玩玩,你敢吗?”
第113章 明暗双策未至,已达桃花深处
史弥远的庄园之中,诸多大殿修的如宫廷般华贵。
但,当初营造这座庄园的时候,耗费金银财物最多的,还不是这些宫殿屋舍,而是那片看似自然野趣的花苑。
那里乔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石,静水流深,一眼望去,还以为真到了荒野山林,自然造化的美景所在。
可其实这片山野之间,广为种植的玉桂、红蕉、茉莉、香兰、牡丹、菊花,还有龙涎香木、古檀树等等,都是从各地搜刮迁运而来的极品。
本身的价值不必多提,光是路上车马船只的花销,就堪称用钱如流沙,足以令某些自夸豪富之家都目眩神迷。
花苑之间,那些看似普通的山石,都是从名山古岳之上运下来的奇石峻岩,不经雕刻,天然就肖似某种形象,或如仙翁,或如玉女,或如虎豹龙蟠。
即使有些说不出来名目的石头,往往也可以称之为丑怪清奇,别有韵味。
史弥远并不会常到这里来,只有夏日避暑的时候,偶尔才到这里来赏玩一番,邀请贵客,对坐交谈,夜宿于此,那也是绝大多数香木名花,一年之中最灿烂的季节。
可是最近这段日子,他天天住在这花苑深处的一座佛堂之中。
因为他不安。
他已经损失了相府七派精锐,又损失了极其重视的宗师唐魂。
那个杀光他七派精锐,杀了唐魂和郑道的人,甚至还堂而皇之的,住到了他相府对门。
即使庄园里仍有秦无求率领千百护卫,掌管奇门阵局,机关消息,也没办法让史弥远像以前一样,睡得那么安稳了。
他知道自己常住的那些地方,也一直是自己朝野之间的政敌、仇家会格外关注的地方,多年以来,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打听其中的布局,摸索其中的机关、探听防护的规律。
以前的史弥远很有底气,并不在乎这点风险,也不认为别人的那些手段,真能摸透他住处的那些机关阵局。
最近他却辗转反侧,始终没办法忽视这份多年来没放在心上的危机。
所以他要避开平日里自己最常居住的那些位置,专挑庄园里面自己住得少的那些地方去。
可是,因为要考虑到奇门阵局的防护效果,越往中枢越强大。
史弥远不可能挑那些防护力量太过薄弱的边缘区域居住,这座藏在花苑里的佛堂,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想不到,临到老来,老夫居然又体会到了几分提心吊胆的滋味。”
史弥远背对三佛铜像,坐在蒲团之上,望着华堂外的风景,忍不住感慨起来,“怎么总有想害老夫的亡命徒,能练出一身高强本领来?”
丁大全说道:“下官已经秘密派遣心腹,带相爷的手令,到各个地方官府中,招揽他们手下的能臣干将、贴身护卫,齐来保卫相爷。”
史弥远党羽众多,有许多是在地方上任职,自然也会与当地的一些江湖人物勾结,收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