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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紫袖絮絮叨叨跟着费西楼,不知收拾的甚么,在门外渐行渐远。展画屏坐在椅中不动。陈淡云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笑问:“那孩子,就是紫袖罢?”他敷衍地“嗯”了一声,陈淡云也不计较,笑得优雅,望向窗外白雪,轻声吟道:“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整个人,让展画屏想起一个词牌名儿——声声慢。
  看起来,那松柏路上踏雪飞驰的美少年,已经在陈淡云心里扎下根了。
  展画屏捡到那个包袱的时候,刚刚十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大雪天里,绛红色包袱不沉,却也有些坠手。掀开看看,是个昏睡的婴儿,裹一件绛红缎袄,衣角绣一个雪白的“殷”字。
  他记得那时抱那包袱回去见师父,凤桐看看他,撇下一句话:“留下罢,你自己养。”他看那婴孩衣服,想来是姓殷的了,便起个名字叫他殷紫袖。
  从他七岁起跟在凤桐身边学剑,到如今已执掌凌云派,堪堪二十余年过去,早也整日里被一众弟子口口声声唤做师父了。
  入夜,凌云阁几乎人去楼空,除有几人守夜,众弟子大都回自己房里去了。书房中一灯如豆,展画屏执一卷旧书,坐对满室幽光。门吱呀一响,紫袖探头进来,见他眼皮也不掀一下,便关了门,觉得地龙已不热了,顺手拉过斗篷,披在他肩上。
  展画屏道:“作甚?”紫袖犹犹豫豫的问:“那……陈淡云,是甚么人?”
  “管这些闲事,不如去睡。”展画屏翻过一页,哗啦一声,在静夜里也煞是轻微。
  紫袖又问:“你认识他……很久了么?”“嗯。”这次的回答更加简短。
  紫袖三问:“他找你有事?”只听那低头伏案的人不以为意地道:“没,只不过大雪天爱跑到这种山上来。”
  紫袖实在忍不了,伸长手臂一把抽走那本书,恼怒地问:“你干吗不人?他雪里登山,不为旁的,就为了同你坐那一刻,是不是?”展画屏回头,幽暗的眸子直看到他眼里:“谁教你这样对待师父的?”紫袖看着他线条起伏、俊美无俦的脸,挂的却是微愠神色,心情复杂地道:“你罚我跪罢。”
  展画屏又回过头去,向桌上拿另一本书。刚触及书皮,一个温暖的身子便伏上他的背。他的手停在那里,道:“突然疯了不成?”紫袖不说话,环着他的肩,也不松手。展画屏颈中紧贴着他的面颊,那柔软的黑发滑过,还带着极轻微的颤抖,和熟悉的草木芳华。紫袖在山里到处玩,沾染了不少植物的气味。
  展画屏抬手去拉紫袖略嫌单薄的肩,紫袖半晌赖着不动,声音从胳膊底下闷闷地响起:“你是我一个人的。”
  展画屏停下手道:“起来。”
  紫袖还是闷闷地说:“不管是甚么新人旧人,谁都别想抢走。”
  展画屏轻轻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该来的都会来,所有事情早已站在门外。如果可以,何妨再瞒久些?可若有人在门外守上二十年,那门兴许已朽坏了,总能趁虚而入。
  他推紫袖的头:“回去睡罢,明天早起练功。”
  紫袖还是不肯动,却有湿热的液体滴进展画屏衣领。“又哭。”他转身去搬紫袖的脸,“说多少次了,不许动不动就哭。没事找事。”紫袖抬起脸瞪他,恨恨地道:“甚么你都说没事,天塌了也没事!展画屏,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展画屏看着他湿漉漉的黑眼睛,指尖擦过他的脸,忽然移近过去吻了他。双唇沾去他的眼泪,滑下他的鼻梁,覆上他的嘴,一触即分。他放开紫袖,紫袖怔怔地望他,痴狂若梦,连耳朵都通红。展画屏沉声道:“还不快回去睡。”紫袖眼波一闪,忽然低头,拔腿跑了。
  那一抹羞涩一抹笑,自然逃不过展画屏的眼底。
  他默默拿起书来。一切都提前了,然而也都晚了。也许赶上一个荒诞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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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鞍美少年,……背面秋千下”:晏几道《生查子》。
  第3章 大梦初醒(3)
  待凌云山积雪化尽,一冬的严寒也走得远了,已是长泰五年的春天。腊月里与陈淡云交手落败,紫袖谁都没告诉,练功却认真许多。到了上午练功的时候,也不需人催了,自己便去按功课次序照做起来:有时独练,有时几人互相喂招,不一而足。
  这一日又携了长剑,正走过校场边,忽见有位师兄名叫何少昆的,怀里抱着个孩子,从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何少昆见了他像见了救星,径直奔到他身前。紫袖刚要问好,被何少昆一把拉住,把孩子往他手里一塞,说:“帮我抱会子如意,我回去拿些东西。”说罢返身又向大门外去了。紫袖哭笑不得,看怀里幼童正也瞪着一双圆眼睛看他,便笑道:“小如意,你爹爹又忘了带甚么?”
  何少昆向来待他甚是和气,成家之后,何家嫂嫂也是将紫袖当作弟弟。自从二人有了这个女儿,紫袖每每遇见便陪她玩上一刻。如意今年已三岁了,还只会说些简单词句,便冲着紫袖喊:“哥哥!哥哥!”紫袖笑道:“又忘了不是?我是紫袖叔呀。”如意便认真学道:“紫袖叔。”
  紫袖与何少昆自然都身穿凌云派弟子的淡青袍服,此刻见如意身上却是一套样式相类的小童裤褂,想必是何家嫂嫂用何师兄的旧衣改做的,衬着如意白嫩的圆脸,十分可爱。紫袖看得直笑,又将她碰歪的小辫子轻轻拉正了,学展画屏的口吻道:“仪容需整,衣着需净。”如意瞪着他道:“仪容……嗯净!”
  紫袖尚待再教,却见有人迎面而来,正是何少昆的师父陆笑尘,另带着两个弟子。他心想:“何师兄是陆师叔大弟子,他们都认得如意,自然是要过来看看。”于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如意也望着陆笑尘,小手作揖道:“师公好。”
  陆笑尘四十余岁,略微发福,一个肚子从腰带上方稍稍凸出些许;只因入门比展画屏晚,遂成了年长师弟。此时见紫袖抱着徒孙,便只向女孩道:“如意好。”又问紫袖,“少昆哪里去了?”紫袖道:“何师兄去东边有点急事,随后便来。”
  陆笑尘见紫袖身背长剑,便捻着短须笑道:“哟,练剑去?好事好事,咱们的乖宝儿知道用功啦,我看这江湖也快改朝换代了。哦,剑刃锋利,划破了手可别哭啊。”
  随行两个师兄也来凑趣,一个淡黄面皮的道:“掌门师伯醉心武学,想来殷师弟难免青出于蓝。过不几日,我等当可退隐,且看殷师弟大展雄才。”另一个赤红面皮的道:“莫着急退隐,有殷师弟在,凌云山必将赶在少林寺前头,你我同享天下第一大派的殊荣,难道不美?”头一个便说:“足感殷师弟盛德。”紫袖听他们笑话自己武艺稀松,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三人自行离去,如意低着头抠紫袖身上的纽扣玩,嘴里重复道:“殷师弟。”紫袖见她学话,也觉有趣。随后如意便将这句“殷师弟”讲了两三次,忽然喃喃道:“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紫袖笑意未退,顺口应道:“嗯?”如意见他应和自己,很是高兴,抬起小脸来,朝他一笑,两手一拍,欢喜地说:“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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