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6节
萧挽风不明显地一哂,继续落子:“谢皇兄体恤。”
御前内侍捧着整摞奏本,无声无息地走近,将奏本放置于圣上手边。
奉德帝随手翻开第一本,略打量几眼,准备落子的动作便停住了。
“何时呈上的?”
内室躬身回禀:“今晨刚刚呈上。林相不敢擅专,恭呈御览。”
萧挽风仿佛并未留意御前的小声交谈,攥着黑子,目光望向窗外枝头的鸟鸣出了神。
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敲击声拉回他的视线。
奉德帝继续落子,和他说起另一桩事。
“庐陵王昨晚在宫门外哭了一场,人来人往的,惊动不少朝臣。今早朕便收了两本弹劾你的奏本。挽风,你看看。”
从棋盘下取出两本奏本推过来,玩笑般问对面:
“不是说大长公主设宴给你接风洗尘?何事在宴席间说不拢,非要跑来朕的宫门外闹腾?”
“姑母安排的接风洗尘宴,败了兴致不好。臣只喝酒,未谈事。”
萧挽风翻阅几下,随意推回。
“皇兄恕罪。驿馆太小,挪腾不开。臣弟这两日歇在庐陵王府,闲时跑一圈马,很是合意。”
奉德帝落子,视线却盯着堂弟的脸。“比庐陵王府更大的宅子,京城也不是没有。”
萧挽风:“之前藏了句话未说。臣看不惯庐陵王。”
“哦,怎么讲。”
萧挽风便把入宫随身携带的长木匣取出,当面打开。露出整匣黄澄澄的金铤。
“臣与庐陵王会面,称呼臣‘五弟’,自称兄长,私取八百两金相赠,说让臣放心取用,不会教宫里知晓。”
在奉德帝的注视下,他淡淡道:“臣岂缺这八百金?庐陵王又算什么东西?五服之外的旁支,也敢攀附大宗,自认兄长。臣之先父,高祖皇帝之子。臣之兄长,只有高祖皇帝这支的四位兄长。臣当真缺钱花用,不来宫里寻皇兄赐金,倒要不相干的旁支故作亲近,拉拢示好?”
奉德帝听到半途便大笑,把木匣推回去。
“难怪,难怪。我道你为什么突然占了他的王府,原来是他自作聪明招惹你。此事朕知道了。金子无辜,你收着便是。”
两人走几步快棋。
奉德帝边放子边说:“你动作实在太快。朕本来看好一处宅院,打算赐给你做王府。中间出了点差池,兜兜转转,拖延了些日子。好在最后入了正轨。——长淮巷谢宅,你得空去看看,那宅子可合你心意?”
萧挽风捻了捻冰凉的棋子。“枢密使谢崇山的宅子?”
他若无其事道:“臣去看过,位置不错,占地小了些。连个马场都无。”
“谢家宅子虽无马场,有射箭场,够你平日用了。”
萧挽风未做声,右手食指掂黑棋,视线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陷入长考。
哒,窗外滴水竹筒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室奉来朱笔,奉德帝在奏本上圈写几个字,想了想,又涂抹去。
萧挽风个头高。两人棋盘前对坐着,从他这处一抬眼,轻易便看到了对面奏本末尾的“臣谢崇山”四个字。
他的视线又转去窗外,盯着枝头洁白的广玉兰,不经意般问:“皇兄政务繁重,臣先告退,下次再入宫对弈。”
“不急。”奉德帝笑说。放下朱笔,合拢奏本,随意放在棋盘边。
“政务虽繁重,有些政务紧急,需得即刻处置。有些么,晾个两三日无妨。你我兄弟难得对弈,把这局下完。”
对弈一阵,两人复盘棋局。奉德帝心情愉悦,拍了拍木匣。
“庐陵王给的一匣子金你留着。等谢家宅子收上来,朕再开内库贴补你一些,把谢宅修缮齐整,充作你的河间王府。”
“他的王府你住几日不妨事,等新住处安置妥当了,你还是搬去新宅,物归原主。毕竟都姓萧。”
萧挽风出宫时,正是晚霞漫天。
朱紫色霞光映在他的织金四爪蟒祥云纹袍子上,金线熠熠闪亮。他回头看眼朱红宫门。
宫门外等候的幕僚严陆卿快步上前迎接:“今日宫里如何?”
萧挽风拧了下眉:“有一道谢崇山的本章奏入御前。”
严陆卿诧异道:“未曾听说风声,谢帅奏了些什么。”
“不知。”萧挽风简短地说。
但宫里那位借他的手敲打谢崇山,意图明显。
“谢家留不住宅邸了。”
几名亲兵牵马过来,两人上马,萧挽风吩咐下去:
“准备名帖,递去谢家。明日登门拜访。”
第15章 狭路
长淮巷,谢宅。
谢枢密使自从递上认罪书后后,人便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饭也不吃。如此过了整日。
掌灯后,帐下服侍多年的亲兵耿老虎亲自送宵夜给主帅,依旧送不进书房。
当夜,谢琅前来父亲的书房门外,从二更长跪到凌晨。
等谢明裳早上睡醒,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去外院时,谢夫人已到了,拉扯儿子起身。
“阿琅,你做错了什么?谢家这场大难又不是你招惹来的。劝你父亲上书认罪,谢家‘断尾求生’,我也点了头的。你一心为了谢家着想,何错之有!”
谢琅不肯起。
“父亲主动认下贪墨之罪,免去谢氏谋逆大祸,是谢氏之幸事。只有父亲,从此污名在身……抹杀了父亲刀枪箭雨拼杀出的赫赫军功。毁了父亲的一身清白骨,千古文史名。”
谢琅低声说:“儿子对不住父亲。”
谢夫人咬牙道:“你太高看你老子了。分明是他牵累了我儿,毁了你十年苦读的大好前程。你起来!”
谢琅死活不肯起身,谢夫人回头喊女儿:“明珠儿,过来帮手,把你阿兄拉起来!”
谢明裳蹲在阿兄面前,打量几眼谢琅固执的面色,开口说:
“阿兄何罪之有?谢家和谋反的辽东王毫无关系,牵扯进这场无妄之灾里,你和父亲都有何罪?有罪的,难道不是宫里高坐的那位,借着辽东王谋逆大案逼迫父亲,令谢氏被迫自污,抹杀了父亲半辈子军功的当今圣上——”
刚才死活不肯起的谢琅霍然直起身,拿手紧张挡住谢明裳的嘴。“莫说了!”
谢明裳才不怕被捂嘴,声音反倒更大了。
“都喊着圣上,圣上。宫里那位当真是圣明天子?父亲刀枪箭阵拼下的军功,一笔抹消干净不说,身上从此背上了贪墨军饷的污臭骂名,以后出门都会被人戳脊梁骨。这些都不提,亏空的二十万两银子记在谢家头上,谢家多半还得变卖家当填补国库。阿兄,你算算帐。你算算我们谢家几十年侍奉君王亏不亏?”
书房木门砰然从里拉开,谢枢密使脸色铁青地站在门里:“莫说了!”
几句话激得父亲现身,谢明裳即刻闭嘴。
转身去拉扯谢琅,这下轻轻松松便把阿兄拉扯起身,替他拍了拍身上尘土:
“好了,父亲开门了,阿兄也不必担心内疚了。他老人家的精神比你好十倍。阿兄回去歇着罢。”
谢琅:“……”
谢枢密使神色复杂,喝住女儿:“刚才的欺君言语,哪个教你说的?你活够了,想掉几个脑袋?”
谢明裳站定在原处,清凌凌的眸子回望。
她病中尚未痊愈,肌肤失了几分血色,人站在风里,仿佛枝头迎风摇摆的羸弱花儿。神情言语,却和柔弱毫不相干:
“没人教我,自己想的。爹
爹扪心自问,是不是大实话?”
确实是大实话,但谢枢密使不愿听。
“够了。”他沉声喝止:“忠君报国平生愿,计较什么亏不亏!二十万两银从老夫手里不见,罪责难逃,担着便是。”
他撇开话题,和老妻商量:
“我在认罪书中写明三月之期。三个月内筹措银两,补足亏空,只求减免脱罪。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怕要卖宅子。”
谢夫人冷冷说:“奏本都呈上御前了你才与我说,难道我还能拦着不卖?”
谢枢密使噎了下,气势便弱下去七分:
“一切等圣上旨意。若圣上允了三月期限,谢家侥幸不必抄家……”
“谢家侥幸不必抄家,填补二十万两亏空我们也认了。”
谢夫人接口道:“谢家被禁军围着出不去。等圣旨下了,索性让阿琅写张告示,张贴在大门外头寻买主。不论哪个阿猫阿狗出价,够三万两就卖。”
谢枢密使立刻道不可:“明晃晃地贴在自家大门外,两三日便当做笑话传遍京城了。你倒可以避着不出门,只丢我的人。不成,让老常悄悄领个屋宅牙人来办。”
眼看家里爷娘两个又像斗鸡般杠在一处,谢琅苦笑去拦:
“父亲,母亲,歇一歇,圣上的旨意还未下,谢家前途未卜。如何卖宅子的事以后再谈。”
谢明裳站在风里,微微打了个寒战,兰夏和鹿鸣急忙奔过来搀扶。鹿鸣劝说:“娘子先回屋去,前院风大,当心病又不好了。”
谢夫人甩开谢枢密使那边,也奔过来查看女儿。
几人围拢着谢明裳查问,又催促她往廊下避风处休息。短暂的争执停歇下去。
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总替常将军传信的禁军汉子走近书房,这些天他的脸都看熟了。
谢明裳远远地站在书房前头的廊子下避风,伸手招他过去。
“常将军又有消息转给父亲?”
“正是。”禁军汉子踌躇道:“消息来得急,常将军的原话说‘等不得’。但谢帅这边……是不是不大方便?”
“方便方便,你来得正好。”
谢明裳即刻引人过去,站在互不理睬的爷娘当中。
“常将军有消息,十万火急。”
谢夫人深呼吸几次,转身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