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8节
顿了顿,又问:“病多久了?”
谢崇山:“……”
今日贵客不请自来,摸不透此行意图,人又在谢宅四处转悠,竟然在内院门外撞上了女儿。谢崇山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说话便带了刺。
“女儿家娇惯,春夏季节免不了头疼脑热地病一场,谢某家事,不牢殿下记挂。圣上有意把谢宅赐作河间王府,究竟怎么回事,还请殿下长话短说。”
春夏交替季节,总要病一场……
萧挽风沉吟着,问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谢家和杜家的婚约纠缠至今未退。是谢家尚想挽回,不愿退;还是杜家不愿,不能退?”
谢崇山心里恼怒,忍了又忍,冷冷道:“殿下才入京几日?耳聪目明,叫谢家事入了殿下之耳。但小女的婚事,上头还有老夫做主,轮不到殿下操心。”
萧挽风盯了他一眼。眸子幽亮蕴锐光。
“谢家家事,确实轮不到本王操心。”
他姿态淡漠地往后靠坐:“但谢枢密倔如黄牛,越老越倔。谢家在谢枢密的引领之下,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调入京城五年便牵扯进倾覆大罪。令千金的婚事,谢枢密当真做得了主?”
谢崇山大怒,斑白的胡须都颤抖起来。
正要发作,旁边作陪的常将军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肘,用力往回扳。
谢崇山强忍着脾气喝茶,手却气得发颤,放下茶碗时,边缘嗑在茶案,砰地一声响,居然碎了。
地上汤水横流,外头几个小厮瑟缩着不敢进屋收拾。
“不必绕圈子了。殿下拐弯抹角不谈正事,老夫直说。”
厅堂里嗡嗡地回荡谢崇山的洪亮嗓音:“二十万两军饷在老夫手里消失不见,是老夫之罪。但谢家世代忠心报国,辽东王的狗屁事和老夫没关系!圣上想要老臣的命,直接下圣旨,老臣当场领旨自戕,何必派你这小儿来羞辱老夫。”
谢崇山激动起来,什么会面贵客的京城规矩都抛在脑后,手指差点戳到贵客脸上。常将军慌忙挡在两人中间,左右说和,无奈厅堂里没人听他的。
萧挽风端坐在木椅上,缓缓抚摸大拇指末端的精铁扳指,眼风都不动一下。
眼见谢崇山越骂越激动,口水几乎飞溅到贵客的衣袍上,萧挽风身后的幕僚严陆卿不得不上前,和常将军合力拦阻,好言相劝。
“谢帅冷静些!谢帅细想,殿下若对谢帅心怀恶意、意图行羞辱事,岂会身无寸铁地登门?谢帅看看殿下今日的打扮,对谢家并无防备之心啊。”
谢崇山一怔,骂声停下了。
兵器是武将的命。只要经历过沙场厮杀、枕戈待旦的人,刀剑再不离得身。他自己困居家中,佩刀尚且随身挂着。
厅堂里坐着的萧挽风,腰间蹀躞带上居然只挂了两块玉珏,可不正是身无寸铁?
常将军立刻大声说和:“正是!殿下对谢家绝无恶意,今日登门只是为了、呃,为了……”
严陆卿咳了声,接口道:“上门看看谢家宅子。”
谢崇山颓然坐了回去。
默然半晌,他哑声道:“老夫失态了。但殿下对谢家当真毫无恶意?老夫却是不敢信。”
当着在场人的面,他扯开衣襟,露出旧伤斑驳的宽阔肩膀。
“殿下当年一刀砍在老夫肩胛骨上,老夫伤得可不轻。殿下当年只是偏将,军营袭击主帅之事,按军法当斩,老夫做主压下了。事后泄露了风声出去,非老夫之意。”
萧挽风放下茶碗,隔着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
“谢帅确实把事压下了,知道的人不多。但谢帅当年赐下的一枪,至今留下疤口。不敢忘。”
常将军瞠目结舌,冷汗唰得滑下脊梁。
他只隐约知道两边素有旧怨,谁知竟是这般伤筋动骨的怨仇!
刚才气氛有松弛的迹象,门外的小厮才敢匆匆入室打扫满地碎瓷,不想才说两句又剑拔弩张起来。
两个小厮快速清理地面,飞快添茶,逃命般小跑出去。
仿佛暴雨前夕的压抑气氛对萧挽风却毫无影响。他无聊般地吩咐笔墨,提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谢帅把衣襟合拢起来罢。本王少年时武艺生涩,那点陈年小伤,再过个两年便长好了。倒是谢帅那一枪,直奔心口,本王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叫谢帅失望了。”
寂静的厅堂一时无人说话。
谢崇山脸色难看,闭目道:“殿下今日登门,不可能只来看宅子。有话直说。”
萧挽风在纸上信笔涂抹,只见墨汁淋漓,边涂涂画画边漫不经意说道:
“早说过了,萧某今日登门看宅子。”
“贵宅太小,跑不得马。萧某无女眷,偌大后院无用,把二门后东边的亭台屋舍拆去,和射箭场连在一处,充作马场应够了。”
抖了抖纸张上的墨迹,递给谢家之主。
不止谢崇山细看,常将军也探头看纸张。
纸上仿佛兵部舆图般的画法,几笔勾勒出简易的谢宅地形图,删删改改,涂去一大片。
图纸空白处,龙飞凤舞写下两行狂草大字:
“河间王府图例”
“此处应有马场”
谢崇山闭了闭眼。手腕处的衣袖无风自动,细微抖动了起来。
常将军眼疾手快,抢先按住谢崇山的手,强笑道:“殿下好记性。只走过一遍,谢宅的布局如成竹在胸,尽在笔下哈哈哈……”
常将军和稀泥的好意落了个空。
剑拔弩张的宾主两个,一个强忍怒意、闭目不搭理贵客;一个漫不经意端详着马场图,继续对主家说话:
“五年不见,谢帅还是当年的犟驴脾气。全族的性命前程担在肩上,谢帅也不肯往后退半步?”
谢崇山霍然睁眼,瞪视过去。“何意?”
萧挽风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点了点马场图:
“这张马场图纸谢帅收着,闲暇时多看看,多想想。谢家的退路
前程,在谢帅一念间。”
“最近萧某都在京城,得空再来看宅子。”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严陆卿快步跟随出厅堂。
严陆卿忍到出门后才说话。
“当众留下手书还是太冒险了。人心难测,常将军不见得可靠。之前两封书信不知被谢家烧了还是留着。若笔迹上露了破绽,被人密报入宫,平白引来宫里那位猜忌。”
萧挽风策马跑出一段路,直到禁军看守的谢家大门落在身后,才道:
“做事哪有万全。能成事即可。”
严陆卿叹气:“还好谢家有大郎君谢琅。”
查验一下笔迹,应该便能看出,之前羽箭传的两封书信,和今日自家殿下留下的草书,同自同一人之手。
“希望谢家早日抛下成见,寻殿下商议出路。哎,也不知谢帅上书都写了些什么。奏本压在御案,祸福难料啊。”
——
厅堂里。多年的老上峰和老部下对坐无言。
谢崇山琢磨了很久,皱眉问:“老常,他最后几句什么意思?谢家连宅子都保不住,还能有什么前程?他河间王在京城又如何?他能给谢家个退路?”
两人把河间王留下的话翻来覆去地思量。
常将军犹豫着道:“河间王的意思莫非是……他并无登门羞辱之意,但想要谢帅主动低个头,服个软。河间王可以高抬贵手,不计较旧怨,在圣上面前替谢家求个情?谢家的退路就有了……”
谢崇山大怒:“老夫早成孙子了!这处低头,那处服软,捏着鼻子认下贪墨军饷的臭污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填充国库还不够软和?老夫还能如何服软?跪在他河间王面前,把谢家宅子双手奉上,求他笑纳?”
常将军慌忙安抚:“谢帅息怒,息怒。”
“呵呵,谢家宅子他还看不上,嫌小,要拆了半爿后院跑马。”谢崇山愤然把跑马场图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不必想了。这小子就是存心上门羞辱老夫。”
第17章 放下
谢琅身边的奉墨下午过来谢明裳的院子,送来小半罐甜渍乌梅。
谢明裳尝了一颗,差点酸倒满口白牙。
“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嫂留下的。这么酸……可酸死我了。”她含着屋里最后一颗蜜饯,唤来兰夏:
“你替我跑趟东苑,跟二房要一罐蜜渍杨桃片来。家里的蜜饯十之七八送去瑄哥儿房里,好好的男孩儿吃成个胖墩,不差他几颗蜜饯。”
兰夏干脆地应下,转身要出门时被鹿鸣叫住。
鹿鸣有顾虑:“往日讨要倒不妨碍。但最近二房为了瑄哥儿的事闹得厉害,怕二夫人不给。”
兰夏嘟囔:“禁军围门看不见么?能送出去的小娘子不送,不能送的小郎君拼命要往外送。”
“好了,都少说两句。”谢明裳拦住话头。
“又不讨要什么稀罕物件。一罐蜜饯罢了,讨得来就讨,讨不来算了。”
*
兰夏提个空罐子出去,过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乍晴时雨的暮春天气,兰夏硬生生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瘫坐在内室扇了半天扇子。
“这趟蜜饯讨得折腾!奴过去东苑时,里头正吵得鸡飞狗跳,五娘坐廊子里哭得要死要活的,也不知为什么事。奴见不着二夫人。问了一圈,没人搭理。”
东苑没个安宁地界,屋里屋外都在哭,瑄哥儿扯着嗓子又哭又喊,没人理睬兰夏。
她等得受不了,打算自己去东苑小厨房翻找蜜饯。翻找到半途时——五娘谢玉翘居然捧着蜜饯罐子过来了。
“娘子尝尝?”兰夏把蜜渍杨桃片的罐盖打开,捞起几片杨桃送去床边。
一封信也同时递呈过来。
谢明裳诧异地捏着信封。信封开口处被人用蜡仔细封住,封皮上的字迹显然是五娘自己的清丽笔迹,用词谦恭,写道:
“庐陵王妃亲启。”
“她这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