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26节
她想了想,觉得倒也一了百了,没什么不好。
只怕五娘要哭死。
谢玉翘显然还记得“相看两厌、免得被人拿捏住弱点”的叮嘱,得知谢明裳醒了,强忍到第三天才来看她,临走两人还装模作样吵了一场。
没想到当天晚上,谢玉翘又匆匆赶来第二趟。
她和黄内监前后脚过来的。黄内监坐在外间和御医寒暄谈论病情,隔着一道镂空隔断,声音清晰地传进内室。
只听黄内监道:“人可不能在这清凉殿里出事。用几味重药,把精气神吊起来。咱家有话问她。”
谢玉翘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又不敢,默然对坐了半日,啪嗒,眼泪先掉下来。
入宫这几日,她哭起来连声音都没了,只默默地低头拭泪。谢明裳抬手递帕子,立刻被紧紧攥住,半天没肯放开,引得服侍宫人侧目而视。
谢明裳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好的“相看两厌”呢?
谢玉翘其实没忘,但她实在受不住了。
“明珠儿,事不对!黄公公找我说——”
谢明裳将纱帐放下,隔断远近几道窥视的视线。
帐子里的谢玉翘低声说起黄内监找她的事。
起先问她谢家可有教习女郎才艺,琴棋书画,歌舞丝竹皆可。谢玉翘琢磨不准,便称姐妹俩并无学习什么才艺。黄公公惋惜地记录在案走了。
“刚才……他竟领个教坊女子来,跳了一支水袖舞,问这样的软舞,你会不会跳!说宫里这几天设宴,定下要你上场献艺。学乐器肯定来不及了,可以试学一支舞。我们又不是教坊女子,作甚要你上场献艺!”
谢明裳拧了下眉。听着确实古怪。
谢玉翘还在惊疑复述:“我说你身子不好,人病着哪能赴宴。黄公公说不算赴宴,走个过场,露个面。能跳舞的话还是——”
谢明裳轻轻一推,示意她松手:“姓黄的进来了。听他如何说。”
才拢下的帐子被服侍宫人重新勾起挂好,露出帐子里对坐的两位女郎。
黄内监领着几个小内侍,哈哈笑着从外间走进来坐下。
“听御医说六娘子病情堪稳,好事啊!”
他带来的说辞,和玉翘那边大抵类似。
“最近春夏换季,百花盛开。宫里打算设宴,广邀宗室勋贵赴宴赏游,投壶赏花,乃是四月里的一场盛事。”
黄内监上下打量大病未愈的谢明裳,似乎想从她的身材样貌上查勘出细节,打量半晌,试探地问:
“谢六娘子瞧着身段柔软,手脚纤长。宫宴当中献舞一曲……选一支不甚费力的软舞,六娘子可以做的罢?”
谢明裳靠坐在床头,弯了弯唇:“软舞不会,没人教过。只在关外学过几年弓马,会舞弯刀。可要我献一段弯刀舞?”
黄内监还当真琢磨了一会儿,遗憾地摆摆手:“御前动刀剑不妥当。”
“六娘子身子未痊愈,走个过场,宫宴当中露个面也就罢了。只是衣裳要赶制。”黄内监招呼两个宫女上前量体裁衣。
谢明裳坐床上懒得动弹。趁宫人慢腾腾量身的当儿,不经意地问一句:
“宫宴哪会少了歌舞鼓乐?我病中不能舞,家里又顶着戴罪立功的尴尬名头,偏要我露面扫兴。宫里哪位贵人的意思?这个过场非得要走?”
黄内监哈哈地笑,说得还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含糊说辞:
“美人如花靥,人比花更娇。难得的赏花宫宴,当然少不得美人,大家喜闻乐见啊。六娘子这个过场,非走不可。”
谢明裳睨着黄内监假笑的嘴脸,忽然想起和杜二闹翻那夜,杜幼清看她的眼神,轻佻抚上她手腕的拇指。
那时候他正在四处奔走,试图把她买下。她在杜幼清的眼里已经不是个人了。
具体算什么?会喘气的物件?身价名贵的私藏品?兴许和她在端仪小郡主那处看过的夜明珠差不多。
价值珍贵,值得用个贵重的楠木盒搭配绸缎内垫,把夜明珠仔细放置,兴起时拿出赏玩。
宫里如今对她的态度也差不多。
宫宴献舞,赶制衣裳。她露面不叫赴宴,叫“走个过场”,有资格入席坐着的宾客才叫“赴宴”。
她原先猜测的“抵押在宫里为质”,原来还是高看了对方。宫里压根没打算放她回谢家。
入宫一趟,好好的人,就成了宫里的物件了。
“真贱啊。”她靠在床头,喃喃地说。
黄内监居然听清了,震惊地一张嘴,“啊?”
谢明裳突然翻脸发了脾气,把服侍宫人都骂出去,和五娘对视一眼,示意她也离去。内室只剩她自己和黄内监,边喝药边说她的想法。
“咱们两个也算认识不少日子了,说句实话罢黄公公。”
“把我弄进宫里,原没想着这么快用我,打算把我晾一阵子。却没想到我身子骨这般不好
,一场病闹下来,打乱了贵人的筹划。死在宫里不好和谢家交代,索性把我扔出去,货与下家。死在旁人家里,总归和贵人没关系了。”
“过几日宫宴,非要我‘走个过场’。是不是宴席上有等着我的‘下家’。”
黄内监嘿得一笑,居然竖起大拇指。
“聪慧人。跟聪慧人不说虚的,总之,贵人也不想你出事。贵人的安排,遵从便是。”
黄内监还惦记着刚才听到的那句“真贱”,上下打量着面前小娘子苍白病容遮掩不住的殊丽颜色,打着哈哈说:
“谢六娘子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嘛。毕竟是是堂堂二品枢密使家中的嫡女,官宦人家的女郎,并非那些贱籍女子。不同的,不同的。哈哈哈。”
谢明裳正好喝完了药,嗤笑一声。
“黄公公误会了。你当我说哪个下贱?这皇城内外,谁作践人,谁下贱。真贱。”
“哎哟。”黄内监不敢接话了,赶紧抬腿走人。
走到半途人又弯回来:“六娘子,你我既然交了底,之后这几天,你家五娘可不能和你见面了。免得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出去。”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他:“让我们传信,我只捡能写的写给五娘便是。每天传一封信,我好好吃药。五娘的信不到,过几天宫宴,黄公公自己上去走过场罢。”
黄内监拂袖而去。
第二日清晨,谢玉翘的信如期而至,忧心忡忡问起:“不知宫里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谢明裳回信写道:“宫里已对我定下去处。”
“倒是五姐姐你,你心里自有想法的。打算出宫,还是留在宫里做娘娘?想想自己的前程。”
谢玉翘没看出‘留在宫里做娘娘’的戏谑之意,认真回了信。
“宫里规矩大得吓人,我不行的,留不得。你会去何处?”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想了良久,她被人当做棋子挪来动去,多半不会好的了。
回信里写道:“你最好别跟我。如有机会,我想法子放你出去;如无法的话,等父亲立下军功,他必会求放你出宫。”
“别怕,五姐姐,前头还有路。你只管好好地活。”
*
日子慢起来难熬,有时却又快得如流水。谢明裳在宫里养病这些天,珍贵补药不要钱似的吃用,各种药一天四顿的喝,反正她不心疼。
四五天过去,连续下了重药,她的精神居然看起来不错。
尚衣局把赶制的衣裳送来,极为合身,料子也是上好的织锦绸缎,只是里里外外几身衣裳俱是素色的。
上身浅淡的月白色,衣襟银蓝色滚边,还算有点颜色。
下身长裙索性用的素白色绸缎,银白滚边,在极明亮的光线下才隐约看出长裙上银线暗绣的梅枝映雪纹。
谢明裳从未穿过这么素净的衣裳。
从上到下穿戴起来,大病初愈的瘦削肩膀和苍白气色在素色映衬下倒更显得恬淡出尘,越发彰显出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
仿佛早春枝头俏生生的栀子花。
四月二十八这天,花堆锦簇,宫中设宴。
第22章 一更
宫宴这日,天光刚亮,黄内监便领着几个宫人来给谢明裳梳头上妆。
薄薄的一层口脂在下唇涂抹开,气血不足的浅淡唇色显出嫣红,铜镜里的容颜彰显出七分秾丽颜色。
宫人正欲在眉心和脸颊点上鲜妍花钿,却被跟随黄内监而来的另一位御前大宦叫了停。
御前最得势的冯喜,今日亲自来了。
冯喜从各个角度打量面前的素衣美人,满意地赞赏:
“增一分颜色则太艳。妆容素点好,素点配这身衣裳。贵人都爱颜色素净的,显得人干净。”
谢明裳的视线从铜镜挪开,盯了眼说话的冯喜。
黄内监在排场更大的冯喜面前,也不是个人了。低头哈腰拍了好一阵马屁,这才回来冲谢明裳道:
“前头奏乐开场。等这支琵琶奏完,就该谢六娘子上去献艺。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上去走两圈,圣上叫停你便停,圣上不叫停你便继续走,御前行礼,轻轻松松便退下来。”
谢明裳像是听到笑话似的:“我还能退下来?”
黄内监瞄一眼旁边的冯喜,又开始模棱两可的说话了:
“要看圣上叫停还是不叫停,这个可说不准……”
谢明裳甩开他,视线通过铜镜盯着冯喜:“我父亲和兄长贬为庶人,正在京城戴罪立功,应不会在宫宴上?”
冯喜的态度倒是和蔼,不介意透出点口风。
“不在宫宴上。谢六娘子无需忧虑,尽管大胆出去,丹墀下走个半圈,御前行拜礼即可。”
谢明裳人坐着不动,又问:“谢家二十万两银筹措到位了?”
“嘿。”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多问有何用。琵琶过半了,六娘子赶紧起身准备上场——”
谢明裳冲着铜镜里妆容素雅妥帖的美人笑了笑,抬手毫不客气把唇上新涂的口脂给抹了干净,又把白玉耳坠挨个摘下。
在周围宫人惊恐的眼神里,两个耳坠子往地上一扔,啪,接连清脆碎玉响。
“难得的赏春宫宴,我这个家族戴罪之女上去走一圈有什么乐子。黄内监有本事,把我拖上宫宴去,拖着我绕丹墀半圈,叫圣上和所有赴宴的贵人都来看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