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32节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爱情绪时,倏然挪开视线。这时她才留意到,窗边的男人一直在注视她。
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本能地选取光线阴影交错的暗处,窗棂透进的光散乱地打在身上和周围,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极了山林中蛰伏藏身的野兽的本能。
这样的人擅长伪装和隐藏。
谢明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擅长伪装和隐藏的人,当街和自家看不顺眼的堂兄弟弓弩互射?屠得血流满地?
河间王今年二十三四年岁,军功赫赫,地位尊崇,正是男人张狂肆意的年纪。蛰伏,或许是从军行伍几年养出的本能。他现在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意味在里头。
自从谢明裳走进书房,萧挽风始终没出声,人也没动。
他只是从暗处注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从头顶繁复精致的宫髻,到白玉般的耳垂,碧玉耳珰,纤长如鹤的脖颈,对襟短襦上的刺绣卷草花纹,一寸寸地往下细细打量。
谢明裳被看毛了。
没等他看到中段,她抬手一指书房厅堂的实木桌,硬生生打断了单方面的凝视。
“摆上来看的还是吃的?”
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
萧挽风把手上的书信收起,以镇纸压回桌面。人从窗边阴影里走来厅堂。
“吃饭。”他当先撩袍坐下。
谢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进这道门后,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鲜熬煮的鱼羹放在桌面当中,以砂锅盛着,香气浓郁扑鼻,青葱段在乳白汤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荤有素,萧挽风吃喝得动作并不快,切了块炙烤羊肉,缓缓地咀嚼
。再夹一筷子菜蔬,却又不吃,搁在盘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进食的兴趣似乎更大些。
谢明裳自顾自地喝羹。
鱼羹的滋味确实鲜美,汤色乳白,有三分像母亲家里做的鲈鱼豆腐羹的味道。
她又舀了两勺,放下碗。
京中做客的规矩,主人不放碗筷,客人不好放,停筷失礼。谢明裳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今天纯粹不想讲规矩。
王府之主的胃口果然被她提前放碗的动作打扰,举着筷子,神色淡了下去:
“吃两口便饱了?”
谢明裳:“有话直说。叫我过来何事。”
对面继续动筷夹菜,夹了菜蔬他自己还是不吃,放在谢明裳的碗里:“说过了。”
“说什么?”
“吃饭。”
“……”
谢明裳觉得古怪,古怪里又带诡异。澄澈的眸子垂下看自己的碗,思忖着。
吃饱喝足了再发作?
河间王今日的胃口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喝并不快。她在等候当中多看了两眼,留意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鼻下传来皂角的清香。他又沐浴过了。
萧挽风自己用了半碗饭,见谢明裳始终不动筷,夹给她的菜蔬原封不动地留在碗里,并未动怒,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发作,只平静地问她:“喜欢喝鱼羹?”
整瓮鱼羹推了过来。
谢明裳:“……”
第25章 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
这顿饭吃得诡异。
萧挽风放筷后,亲兵奉上两碗茶汤。顾淮也在这时进厅堂,奉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
萧挽风看完,顺手折起,依旧以镇纸压在桌上。
“宫里派来的四个女官,和你有怨?”
谢明裳没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像家里自制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个?”
第二句问话时,顾淮行礼退了出去,谢明裳才意识到在问她,喝茶的动作一停。
萧挽风的手搭在实木桌上,并不催促,视线甚至都不望过来。
但一个身躯精悍强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对面,影子笼罩大半个桌面,即使人不言不语,只坐着就觉得压迫。
谢明裳不喜欢被压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灯架边上。
“仇怨最大的,当然是为首的章司仪了。年纪长,心思深,几人以她马首是瞻。怎么,我当面告状,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宫里调派来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萧挽风的视线从窗外的合欢树荫转过来,不置可否。
“吃饱了?回去歇着。”
顾淮进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裳往书房门外走出几步,忽地回头,唇角嘲讽地翘了翘:
“但这座河间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们几个,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几句言语,拨动后院的女子们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场下闲看热闹,心情可舒爽了?”
书房里没有动静。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听着。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谢明裳当面嘲讽了。或许早有准备,他望过来的目光波澜不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暴风眼的宁静,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拇指的铁扳指。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觉。再撩拨两句,面前这份伪装的风平浪静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来。
她转身便走。
顾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门,在门外等着送她的却是顾沛。
“六娘子。”顾沛叹着气说:“殿下心情不好,少说两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罚人,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妥当。”
河间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动刑,对于谢明裳来说,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觉得,沐浴后的浅淡皂角清香不适合河间王,跟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动刑的举动,跟河间王这个人就很搭配了。
谢明裳又把身上微乱的衣裙皱褶压平,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齐,把浓黑发髻间的两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平静问了句:
“打谁。”
她居住五日的敞阔庭院里,十来个石灯座和周围廊子悬挂的灯笼尽数点亮。
顾淮站在庭院中央,沉声喝道:
“奉主上谕令,四位女官看顾谢六娘子不力,犯失职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从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两两分组地趴在长凳上,布巾堵了嘴。
这次责罚用的不是军棍,而是内院罚人常见的木杖。
谢明裳穿过庭院时,杖行刚刚开始,亲兵开始计数:“一”,“二”……
她迎面看见朱红惜凶狠的视线。如果人不被压在木凳上,必定扑上来撕她的脸。
这也是一头表面伪装得宁和雅淡的恶兽。
撕开外表那层驯化的温婉伪装,便能露出底下的狰狞爪牙来。
河间王府后院有这几个蹲守着,还好五娘没跟来。以谢玉翘的软性子,三五日就被这些恶兽们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明裳脚步丝毫不停地穿过庭院,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闷击打声。
计数声不停歇:“四”,“五”,“六”……
河间王没当场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间王被她气得不轻,却找四名女官的晦气,是好事。
女官们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变着花样折腾她了,是好事。
感觉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不等外头打完,谢明裳蒙头便睡了下去。
——
这个梦做得很长。
她很久没有做雪山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