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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37节

  他的相貌绝不平易近人,领兵说一不二的威压气势又重,被他盯一眼就会感觉压迫。坐在厅堂里不言不语用饭时,谢明裳坐在对面,被压迫感只会更明显。
  突然弯唇而笑的神色落在她眼里,一时间,她居然辨认不出愉快还是嘲讽。
  谢明裳看不清,还在带着思忖打量时,萧挽风的唇线又拽平了。
  谢明裳垂着眼,舀一勺色泽碧绿喜人的碧涧羹慢慢咽下。耳边听他开口说:
  “人去就行,但病着去不好。你父亲脾气不小。这两天身子可大好了?若不好,拖几日也可以。”
  谢明裳几乎死去的心在胸腔活泼泼地跳动,忽然又鲜活起来。眉眼都明亮了。
  她强压着心绪波动应承下来:“身子已然大好了,三日后可以。”
  萧挽风的视线终于投过来,带几分估量,从上往下地细细查看。
  “人还是消瘦。身子吃力直说,无需勉强。”
  谢明裳肯定应下:“可以。”
  萧挽风一颔首,此事便定下。把盛着碧涧羹的青瓷盅推去她面前。
  “谢家传话说,开价三万两转让宅子。”
  谢明裳咽下一口热羹,琢磨了几遍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让我跟父亲去谈价钱?给个底价,太低了不成。谢家缺钱。”
  萧挽风眉梢跳了跳。盯她一眼,继续喝汤:
  “人去就行。不必你谈价。”
  吃完喝完,两人对坐饮茶,亲兵过来收拾干净桌子,谢明裳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实木桌,手指轻轻划过一圈圈的年轮,摩挲了几下才起身去内室。
  然而萧挽风用完了晚膳却不走。
  “准备寝具。”他吩咐下来。
  正奉茶入内室的鹿鸣和兰夏齐齐一怔。兰夏的脸色变了,眼看就要开口质问,被鹿鸣拿手肘挤去旁边。
  鹿鸣深深地伏身万福:“殿下恕罪,可是要奴等准备寝具,让娘子早些歇息就寝的意思?”
  萧挽风已经起身往内室里走:“准备寝具。本王今晚歇这处。”
  第28章 服侍
  西边卧寝传来水声。
  沐浴需要的热水只靠鹿鸣和兰夏两个,怕不要折腾半个时辰。四个女官被打发去烧水抬水。
  谢明裳褪去衣裳,只穿一层薄单衣,人坐进浴桶,纤长脖颈后仰靠在边沿,回想着女官们退出去前探究的眼神。
  探究什么?
  热水哗啦啦地倒入浴桶中,兰夏恨得咬牙。
  “前阵子娘子病成那样,这才好起来几天?留个狗屁宿!河间王那狗东西——”
  谢明裳抬手拍了下水面,激起响亮的水声,把兰夏的大不敬言语遮挡住了。
  “在人家后院,他爱留宿哪处就宿哪处。有什么好说的。”
  谢明裳缓缓地坐进浴桶:“避个嫌,你们今晚别宿在东梢间了。找两边厢房的空屋自己住去。”
  她在水里褪去单衣,露出新雪色的肩膀脊背,招呼鹿鸣过来帮擦背。
  “也不是头一回留宿。他上次睡在我这处,半夜被我骂走了。你们进王府之前的事。”
  鹿鸣眼角泪花正闪烁,被哽了一下,那点泪花就散了个干净。
  “竟有这种事?娘子怎么骂的。”
  “骂他像野地的狼还是狗来着?忘了。总之当面骂了一通。”
  兰夏吃惊地小声问:“他就被骂走了?”
  “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几天没过来。”热水沐浴很舒服,谢明裳雪白的手臂懒洋洋地搭在浴桶上,不大想动弹。
  “让我想想说辞,今晚怎么骂他。”
  震惊太过,以至于有点好笑,反倒把兰夏和鹿鸣的伤感冲散了。
  “你们留在东间,我骂他被你们听到了,他恼羞成怒反倒不好办。”谢明裳开了个玩笑。
  “你们躲远些,我随便骂他,总归没人听见,他受着也就受着。”
  沐浴完毕起身,开门放女官进内室布置就寝用的枕头、被子。抬木桶倒水的重活计,也不客气地教她们做了。
  堂屋东边的东梢间被王府主人占据,顾淮领着亲兵进进出出,放置许多新的物件。鹿鸣和兰夏两人抱着简单行李挪去庭院两边的厢房空屋。
  兰夏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神色满是担忧:“娘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怕什么。又不是他头一回留宿。你们只管歇着去。”
  几番言语终于把人哄走了。两人出屋时,正好和四名女官擦身而过。
  两边隐约划下楚河汉界,兰夏鹿鸣两个服侍她,四名女官服侍河间王。只要不越界,谢明裳随她们去。
  四名女官还在有条不紊地抱来瓷枕,准备被褥,铺床设帐。
  章司仪放下锦绣软衾被,意味深长地回身瞄一眼,当着谢明裳的面,在大红色的被褥中央放下一块素白帕子。
  谢明裳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帕子上。
  宫里出身的女官,可不像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糊弄。
  章司仪当着谢明裳的面,把白帕子摆弄得端端正正,格外显眼。
  “娘子今夜初次服侍殿下。宗室血脉不容混淆,娘子恕罪,明早奴婢需得验看帕子,报入宫里。”
  章司仪眼里现出嘲弄。
  兴许隔门听见了之前谢明裳糊弄兰夏和鹿鸣的说辞,“初次服侍”四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咬得格外清晰。
  章司仪姿态无可挑剔,端正福身,嘴里轻言细语:
  “殿下对娘子足够体贴了。耐心等候娘子病愈之后方才留宿,三天后还会带着娘子回门。”
  谢明裳睨她一眼,直觉这女人后头还有半截话。
  章司仪果然露齿而笑,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
  “说错话了。成亲三日,夫婿领着新婚发妻才称
  作回门,娘子这样的身份……也不知该叫什么。”
  章司仪微微地笑,“奴失言。”
  谢明裳的视线转过半圈,仔细打量她身侧仪表端正的女官。
  她倾身靠近章司仪耳边。
  “身上受的杖还在疼吧?怎么忍着疼做出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的?不怨恨给你板子的河间王,倒恨在我身上。这份表里不一的功夫,章司仪教教我。”
  章司仪不止忍着疼,更忍着恨。
  她虽受了杖刑,但她恨的不是赐她十杖的此间王府主人,而是在主人面前撕下她体面的谢六娘。
  河间王府只有一个主子,旁人都是奴婢。她见不得奴婢偏做出主子样。
  从前身为官宦千金站在云端上那是从前的事,如今既已掉下云端,陷进比她们还不如的泥污里,凭什么装得和从前一样高贵体面呢。
  章司仪伪装的云淡风轻很好,忍着心头肆虐的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雪白帕子,挂着得体微笑退了出去。
  萧挽风走进内室时,谢明裳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雪白帕子,看过来的眼神很奇异。
  萧挽风的脚步微微一顿。
  谢明裳靠在床头,摆弄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打招呼:“殿下来嫖我了?”
  “……”
  萧挽风明显地吸了口气,又把这口气缓缓吐出去,掀开里外隔断的珠帘,迈开步子往床前走。
  “谁给你气受了?”
  他的影子居高临下笼罩下来。谢明裳被笼罩在暗影里,不大舒坦,把床头的小油灯往里挪了挪,暖黄灯光便驱散了兜头拢下的影子。
  萧挽风留意她手里摆弄的雪白帕子,意识到什么,把帕子从她手里抽出,扔去床里。
  谢明裳又从床里把帕子摸出来。
  当着他的面,雪白绢帕摊平在大红被子中央。
  “有人和我说,宗室血脉不容混淆。今夜的情形要报进宫里的。殿下今夜把帕子用好了,免得以后有了孩子,有人拿孩子的血脉说事。”说完人往下躺,端端正正平躺在白帕子上。
  萧挽风几步坐回对面的圈椅上,问她:“哪个女官和你说的。”
  “重要么?”
  萧挽风闭目道:“哪个说确实不重要。”
  他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穿过珠帘时的脚步极快,珠帘子哗啦啦地乱响。
  刚歇下的厢房灯光又亮起,四个女官被亲兵们拖出庭院。
  庭院里的石灯座挨个点亮,照得各处亮堂如白昼,纷乱的火把光芒映进堂屋和内室。
  不止主院里伺候的洒扫仆从,厢房的兰夏和鹿鸣,就连其他院子值守的仆婢也被喊来,齐齐跪倒听训。
  庐陵王匆忙搬走,王府里漏下的人不少,黑压压的足有五六十号人。
  章司仪领着女官跪在庭院青石地上,脊背端正,谦恭中带体面,姿态仪表无可指摘。
  “我等恪守规矩,不知犯了何事,惹来殿下责罚。”
  萧挽风在庭院当中的座椅撩袍坐下。
  满庭院的灯光聚在他身上,神色冷峭,眸子半阖,并不看下头跪着的人,只淡漠道:“有人问你话?”
  章司仪一惊,倏然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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