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44节
兰夏和鹿鸣今日没有跟随回谢家,打开衣箱挑拣半日,寻出一件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十二幅湘裙,服侍穿戴妥当,她上车后便闭着眼假寐。
睡到半途中,人自然醒转,精气神缓回来不少。
入夏后京城天气渐渐热了,午时前后的马车里热得像熏笼。她扬声问外头:“热得很。车帘子不能掀起来半截?”
不能。
才掀起一个角儿,又被外头跟车的亲卫扯下。
顾沛的声音响起说道:“娘子见谅。主上吩咐下来,大街人多,泄露了行踪不好。等下转入巷子就可以随意了。”
谢明裳在车里问:“我见不得人?”
外头安静了瞬间,改由顾淮应答:“娘子见谅。朝廷最近在商议讨伐辽东王的人选,多半落在谢帅身上。但也有些提议殿下出征的,两边吵得厉害。今日殿下领着娘子登门拜访,不引人注意最好。”
谢明裳思忖着,未再出声问询。
沿街又往前行了半刻钟,马车转入小巷,缓缓停下。
车帘子被人掀起,谢明裳弯腰出车厢,只一眼便认出身在长淮巷。
谢家敞开的大门就在对面,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等候,众谢家护院如临大敌地围拢在家主身侧。
停住的马车这边,河间王府亲兵同样列成人墙聚拢护卫主上。
空荡荡一道小巷隔开两边人群,隐隐露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感觉。
车边伸过一只手搀扶。谢明裳眼皮子微微一跳,盯着面前筋骨分明的男子宽大的手。
昨晚被她黑暗里狠咬住的,是这只手的食指,还是另一只手?
萧挽风长身立在车边。他今日穿一袭质地厚重的正朱色窄袖织金夑龙纹锦袍,搭配两指宽的墨色镶边,服色贵重。螭龙玉冠,金玉腰带。
夜里分明没睡好,人在阳光下的精神气势却足,镇压得满场无声。
宽阔肩膀对着前方谢家门楼,环顾一圈出迎的谢家人,萧挽风转来车边,伸手搀扶谢明裳下车。
他伸的是左手。在阳光下五根手指摊开,手掌上抬,做出搀扶的姿势,并无任何伤口。
所以,昨夜咬的是右手食指。被他若无其事藏在衣袖里。
白天阳光下华服出行、气势令人不敢直视的天潢贵胄,就如被他藏在袖中的咬痕,谁知道背地里还暗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癖好。
谢明裳收回视线,避开递过来的手,拢住裙摆就往下跳。
车边的手掌始终稳稳地朝上抬,见她不接,萧挽风倒未说什么,在谢明裳跳车的中途把她悬空接住,扶腰抱下马车。
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长裙在阳光下摇曳落地。谢明裳好笑地想,这场景倒当真有七分像新婚回门了。
除了两边气氛明显不对。
站满了人的长淮巷里鸦雀无声。谢家人表情各异,神色紧绷。
谢崇山立在谢家敞开的大门边,面色冷硬地抬手往里,肃然道:“河间王,请。”
——
谢家敞阔的待客厅堂里,气氛算不上和睦。
双方泾渭分明地对坐着,勉强没有撕破脸,但客气寒暄半句也无。
谢崇山面沉如水:“小女如何到的贵王府?”
萧挽风不答反问:“令千金的病何时起源?怎么养成今日这般地步。”
“小女在家里娇惯,吃穿都讲究,轻易照顾不妥帖便生病。入你王府之后的饮食起居如何?劳烦贵府回去个人,把小女身边的兰夏鹿鸣叫一个来,谢家有话问她们。”
“不必。今日主谈宅子。谢宅开价三万两银,情况属实?”
“兰夏和鹿鸣为何未随行?难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
“顾沛在王府担责看顾令千金。谢家想问什么,可以问顾沛。”
“呵呵。圣旨未抄没谢宅,宅子定价三万两,却不见得要卖与河间王。”
两边虽在对话,态度都强硬,话题仿佛两条并行的河流,并不能交融。
两边沉默地对视片刻,萧挽风道:“令千金已经带来贵府。有什么想问的,当面直问便是。”
谢崇山硬邦邦地道:“她们母女自会闭门说话。不必河间王教导。”
……
谢夫人关闭门窗,并不多话,直接把谢明裳的衣袖从手腕捋去肘弯,露出白藕似的手臂,在面前仔细检视。
头一眼便惊见肘弯处未褪的瘀痕。
她急忙把衣襟拉扯开,当即露出肩头的几处指印。雪白肌肤上显出明显的青紫瘀痕。
谢夫人的声线都颤抖了。“他……他凌虐你?”
谢明裳把衣袖拉回去,一时间居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被子蒙住头脸,把她按趴下,狠命地揉搓拉拽身上各处关节,拉拽得小腿抽筋,算凌虐么?
她心情略复杂地说:“也不知算不算……但不像娘想的那样。河间王这人不大正常。
兴许在军营太久,有些古怪的癖好……”
有些私密事母女间也说不下去。
谢夫人闭了闭眼,把话头避开。
“你不要冲动行事。如今你人在他的王府里,他刚刚返京不久,圣眷优隆,若在自己王府里出了意外,身边人全部处死也有可能……无论如何,先保住你自己。”
她附耳低声说:“兰夏和鹿鸣在你身边很好。明珠儿,耐心忍着,蛰伏一段时日。你父亲最近起复了,朝廷还需要他领兵平叛。等你父亲立下足够的功勋,抹平谢家头顶的污名之后,再找机会,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行的什么事,谢夫人斟酌着,尚未来得及说完,紧闭的房门被扣响两声。
顾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家主上吩咐,近日谢六娘子在王府里的起居,谢夫人有什么要问的,卑职这处有起居记录。卑职递送进来了。”
多个顾沛在场,谢家母女同时闭了嘴。
谢夫人慢慢地翻阅起居记录。
顾沛守候在门里,还有个顾淮守在门外。
谢明裳挨个打量过去,嘲道:“你们兄弟俩不跟着你们主上,都跟着我做什么。怕我跑了?”
顾淮在门外拱拱手,居然不否认。
“主上吩咐下来,命卑职跟好六娘子。六娘子身子急需调养,安稳日常的起居有利于加快康复。以六娘子如今的身体情况,不宜过东躲西藏的隐匿日子。还请六娘子体谅。”
谢夫人冷冷道:“惺惺作态。”
谢明裳听得倒笑出了声。
“看在你们主上这么用心的份上,你们提醒他一句,对爹爹说话客气些。我看今日河间王登门又没带兵器?爹爹习惯随身带刀的。两边说话起了冲突,爹爹一怒之下拔刀把他砍了,那可算他倒霉。”
——
谢崇山的腰刀向来不离身,此刻就放置在桌上,强忍怒色,手掌反复摩挲着刀鞘。
萧挽风坐在对面,缓缓抚摸着大拇指处黝黑的精铁扳指。
两边沉默对峙,已持续半刻钟。谁也不说话,厅堂里的气氛仿佛凝固的岩石。
谢崇山深呼吸几次,按捺着开口道:“小女无名无分的跟了殿下,这算什么?谢家之罪,在老夫头上。如今朝廷已经恢复了老夫的将军封号,允许老夫将功戴罪。小女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官眷。殿下给个说法。”
萧挽风并不看他,目光盯着远处院墙高处迎风摇摆的桃枝。
“今日把令千金带来谢宅,本王已给了谢帅一个态度。眼下的情形强要更多,反不是好事。”
刀鞘皮被手掌捏得格格作响。
谢崇山强忍狂怒:“哪里要得多了?谢家拉扯养大的女儿入了你王府,只不过要求给个名分!”
说到后半截已经压不住声量,怒吼声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萧挽风始终注视着远处桃枝的目光终于转来厅堂内。目光沉静,言辞平缓。
但从他这张淡漠的薄唇里吐出的字眼,落入谢崇山的耳中,仿佛字字带讥诮之意。
萧挽风平静地陈述:“令千金是宫中赐下带回的宫人身份。无媒无聘,宫籍未除。此刻论起名分,连个孺人封号都给不了。谢帅,再等等。今日先谈一谈宅子转让之事。”
谢崇山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茶案上平摊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旁边作陪的常青松骤然感觉不对,慌忙起身大喊:“谢大郎君!”
下首陪坐的谢琅和常青松同时起身,两人左右拿身体压住握拳暴起、眼看要扑过去痛殴贵客的谢崇山。
谢琅急喊:“父亲冷静,登门是客!想想小妹!”
站在萧挽风身后的严陆卿叹了口气,扬声道:“亲兵进来,护卫主上。”
门外把守的数十名王府亲卫鱼贯涌入,包拢成护卫人墙。
萧挽风视若无睹,目光又转向厅堂外,遥遥继续注视着风中摇摆的桃花枝。
春末夏初,花时已过,众多桃花从枝头飘落化做花泥,枝头只剩最后一两朵生命力顽强的嫣红桃花,迎风盛放而不败。
“谢帅,把老犟驴脾气收一收。本王无意和你动拳脚,说的句句实话。”
萧挽风放开精铁扳指,手搭在木椅上,头淡漠地往后仰:
“谢家缺钱,本王缺王府。宫里催着归还庐陵王府,总不能带着令千金搬来搬去,没个落脚地。两厢合适,谈价罢。”
谢崇山面色冷似寒铁,胸膛起伏几下,道:“阿琅,老常,让开。老夫和他谈价。”
谢崇山直勾勾盯着萧挽风锋锐的俊美面容:
“谢宅可以转让给河间王殿下,东边如何翻修马场随殿下的意。但老夫有个要求,小女居住的晴风院格局不动。让小女带两个随身女使,依旧住在她原本的院子里。”
萧挽风一颔首,“可以。”
谢崇山又道:“京城屋宅贵价。谢宅偌大的好地段,当初买下时便花费两万余两。开价三万两银并不算多。但看在小女的面上,只要殿下承诺好好对待小女,老夫可以让价——”
萧挽风打断道,“不相干的人退下再议。”
下首作陪的谢琅和常青松两人互看一眼,常青松摸摸鼻子,自觉地起身:“卑职告退。”
萧挽风盯着常青松领众禁军离开。
厅门合拢,厅堂里只剩谢家父子,萧挽风、严陆卿四人。两边开始具体议价。
谢崇山神色冰冷,重启话头:“看在小女的面上,老夫可以让价。数目折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