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50节
两人牵着手坐在一处,端仪身边跟着的亲信女使寒酥也和兰夏、鹿鸣都相熟,坐去旁边低声说话。
端仪谨慎地抬眼看向门外。屋门半敞着,一道珠帘放下,隐约显出门外顾沛等几个佩刀等候的年轻儿郎身影。
她低声叮嘱寒酥把屏风挪过半尺,完全遮挡住屋里几位小娘子的身形,又吩咐丝竹乐音调高些,唱曲儿的声音大些。
弦音转调,轻快乐声响起。端仪这才细细地打量半日:
“人瘦了,精气神倒还好。今日难得相聚,多吃些,我做东。”
提前订好的席面流水似的送上。耳边丝竹声高涨,乐人咿呀呀地唱起一支抑扬顿挫的“鹧鸪天”。
端仪在乐音里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闻你被罚进了宫,听说安置在‘清凉台’?四月里央母亲带我进了一回宫,清凉台周围戒备森严,许多的禁军把守,我进不去。终究也没寻到你。”
谢明裳失笑:“错了,不在清凉台,在清凉殿。”
端仪懊恼地哎呀一声。
“无妨。我在清凉殿没住多久。”谢明裳夹起一块时令新鲜的银丝脍吃了,语气轻松提起那段日子:
“宫里一天四顿地喝药,清凉殿被我住得一股子苦药味儿。你不去也好。”
借着拨弦转调的功夫,端仪悄声说:“我求母亲找表兄说话,想把你接来大长公主府。表兄派人传话拒绝了,说他可以看顾你。他当真有好好看顾你?”
谢明裳心情微妙。
衣食住行,其实没的说。王府小厨房比家里的厨子还好。
但既然同床共枕了这许多日子,知晓了他的许多怪癖,料想自己不会被放出去了。
“叫你这位表兄好好看顾他自己吧。兴许战场杀人多了,一身的毛病。我才不缺人看顾。”
“一身的毛病?”端仪吃了一惊,追问谢明裳又不肯说,只得转开话题:“你母亲来了。人在对面。”
“嗯?”
隔着一道宽敞御街,对面酒楼临街的二楼纱帘掀开,露出侧坐的妇人高髻轮廓。
谢明裳起身把竹帘也卷起,衣袖探出窗外,抚摸几下雪白绢花。
对面的侧影果然转过身来,两边隔着敞阔御街对视,母亲远远地凝望片刻,神色略放松几分,微微地冲她点头。
“你母亲说,她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端仪在咿呀呀的唱戏声里小声说:
“你母亲问你,王府后院的看守可有什么破绽?人数多少?既然表兄未拦着你我见面,正好尽量详细知会我,我转告她那边。”
谢明裳拆着端仪带来的小巧五色粽,冲门边的顾沛努努嘴。
“日常守着我的就门外那傻大个。白日里院子人不多,你表兄带进京的亲兵统共就两百个,庐陵王府地方又大。”
“但问题也正出在地方大。白日值守的护院并无固定路线,随处转悠查看。不知何处便能撞上一队。”
“和母亲说,城北榆林街这处王府宅子住不久,河间王迟早要搬。等搬家再说。”
端仪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神色倏然轻松下去几分。
“确实。河间王新定下的王府不就是你家长淮巷的旧宅?谢家格局布置,谁有你熟。”
“我家现在住哪处?”
端仪顿了顿,安抚地说:“放心。你父亲的旧友不少,有地方住。”却绝口不提具体哪处街巷宅子。
谢明裳便明白过来,想来是父亲的老友腾出一处宅子给谢家人凑合着住。但再想住得像长淮巷时敞阔,不容易了。
两人吃吃喝喝,室内伶人咿呀呀地唱起杂剧,无人在意听,反正耳边热闹得紧,依稀唱的是一曲京城最近时兴的名叫《眼药酸》的滑稽戏。
对面人影忽地一阵晃动。纱帘放下,母亲的高髻侧影起身消失在窗边。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母亲消失的地方。
御街远处出现一行轻骑。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前后未打仪仗,但有佩刀禁军呼喝清开道路,气势不小,路人纷纷躲避。
谢明裳一眼瞧见当中那匹膘肥体壮的黑马,马背上的颀健身形这些天她看熟了。
萧挽风策马在御街当中缓行,由北往南,径直奔梨花酒楼而来。
谢明裳想起早晨顾沛那句:“得空来接六娘。”没忍住细微拧了下眉:“他还真来了?”
前头佩刀禁军呼喝开道,敞阔御街很快被清空,黑压压的行人被驱赶去街道两边的廊子下暂避。与此同时的街对面,由南向北策马缓行而来的几匹马,在空荡御街上显得格外扎眼。
留意到那几匹不让道的马时,谢明裳又是一怔。
为首那位骑者年纪已不小了。发髻胡须斑白,马背上的魁梧身形依旧挺得笔直,身穿软甲,腰
间悬刀。
来人居然是她父亲,谢崇山。
两边队伍迎面撞上。按官职来说,谢崇山当让道。但他丝毫不让,动作强硬地牵扯缰绳,两边面对面地停住,互相打量。
端仪也留意到御街上的无声僵持了。
“你父亲连日请战。”她凑近耳边悄声道:“沿着御街往北是宫城门,今日他老人家或许又去宫门外递请战书。”
谢明裳点点头。御街上的短暂僵持并未持续下去,萧挽风和谢崇山在马背上同时一颔首,几乎同时牵动缰绳转向,两边擦身而过。
谢明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往北面宫门方向而去。
“父亲瘦了。”她轻声说。
萧挽风的护卫亲兵轻骑已奔到梨花酒楼门下。酒楼大堂清场,楼下散座的酒客纷纷识相离去。
端仪的神色透出细微紧张,她的贴身女使寒酥不安地从桌边起身,站到主人身后。
“我留不住你了。”端仪盯着梨花酒楼门外下马的众轻骑说道。
谢明裳坐着没动,不急不慢地喝茶。
端仪抓紧时辰,轻声说起最后一桩事:
“你母亲托我和你说。河间王买谢家宅子出了五万两银,出手豪阔。你父亲说,河间王或许对谢家示好,但谢家不敢贸然定论。”
“你有机会多留意些。看看他当真有意示好,还是别有所图。”
谢明裳听到“五万两”三个字时便一怔,停下喝茶的动作,视线扫过楼下御街迎面而来的黑马。
但离别在即,她抓紧时辰,问起最后一个心头关心的问题。
“我家那五姐情况如何,我娘有没有和你说。”
端仪的关注力被拉拢回来。“你家五娘的情况,你竟不知?”
“上回家里没见到她。我娘也未提起。”
端仪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那五姐,不在家里……在白塔寺。”
白塔寺是京城出名的大庙,京城东郊白塔山的半山腰,香火鼎盛,女尼众多。
谢玉翘在端午后被静悄悄放出宫去。人送回谢家时,正赶着谢家挪腾宅子。
入了一趟宫,气性见长,归家没三五天便和家里爷娘大吵了一架。趁着谢家搬家忙乱,一个小娘子夜里孤身跑了出去,惹得家人急寻了好几日,总算在京城东郊的寺庙里寻到了人。
据说寻到当时,人已经把带出去的全副身家舍给了佛门,自称看破红尘,央求住持剃度。好在白塔寺住持不肯给她落发。
“至今不肯归家。闹着要皈依佛门。人还在白塔寺。”
谢明裳:“……”
木梯传来细微震动,大批脚步声上楼来。
再细说来不及,端仪抓紧最后机会道:“你母亲叫你当心,万事先保重自身。”
耳边已经听到顾沛在门外行礼道:“殿下!”
萧挽风的嗓音随即响起:“今日如何?”
“今日诸事顺利。六娘子和郡主叫进一桌席面,在阁子里边吃边听曲儿。听了一出滑稽戏,唱功不错……”
屏风六尺高,加底座七尺,从谢明裳坐着的位置,可以越过屏风高处,隐约看到门外郎君的螭龙发冠。
谢明裳收拾东西起身,在众人护送下出门。
路过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斜睨了顾沛一眼。
“今天的戏唱得确实不错。刚才唱到哪段了?”
顾沛果然哈哈地笑答:“快收尾了!那酸秀才,不会治病非装模作样给人治眼睛,笑死个人!”
这厮还真的在门外认认真真听了整时辰的曲儿。
……当真是个铁憨蛋吧!
萧挽风站在门外等候。谢明裳撩起珠帘走近时,隔半尺距离便闻到他衣襟身上传来的尘土汗水气息。
她扇了几下手里团扇,不咸不淡开口:“今天骑马出城去野林子里狂奔了一圈回来?”
问话其实不怎么好听,对方居然一颔首:“差不多。去京畿驻军营地走了一圈。”
萧挽风的手随意扶着木栏杆,端仪走近两步,突然留意到他手背上新结疤的伤口,震惊地手指着问:“表兄,你手怎么了?”
“刀伤。”萧挽风拂了下衣袖,袖口盖住那道鲜红疤痕,冷淡道:“你竟看不出?”
言外嘲弄之意明显,端仪低头不说话了。
谢明裳在旁边摇了摇团扇,不大高兴:“听不懂人说话还是怎么的。端仪哪里是看不出刀伤,分明在问你怎么弄出来的刀伤。”
端仪身后猛扯她衣袖,示意她态度和软些,把话头接过去:
“是我少见多怪。五表兄是行军领兵的将领,身上偶尔多几道刀剑伤,乃是寻常事……”
萧挽风一抬手,鲜红色的刀疤在谢明裳面前晃了晃:
“家里弄的。你没告诉她?”
谢明裳装没听见,把拦在面前的手啪地拍去旁边,拉着端仪,两个小娘子并肩下楼。
端仪边下楼梯边频频惊异回望。
走去楼梯转角处时,谢明裳的脚步不停,嘴里说:“他手背那道是我的刀割的。”
端仪早在听到那句‘家里弄的’就隐约有预感,默默走出两步:“你用弯刀……”
“并非故意,不小心割破了一道。他这个年纪气血鼎盛,两天就结了疤。过两天再见你家表兄,说不定手背上的疤都掉了。”
端仪忍笑加快步子下楼梯。
“说起来,阿挚。”谢明裳想起萧挽风手背那道意外的刀疤,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