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55节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一顿,即刻放下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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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来得急,大军召集于城外誓师,午后便要启程出征。马车在出城的路上赶得飞快,谢明裳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
在京城里还能强忍着,等马车出了东南门,两个车轱辘在城外一条四五里长的碎石路上磕磕碰碰。
谢明裳实在受不住了,捂着嘴,脸色煞白地掀开窗帘子:“颠得我要吐了!”
跟车的顾沛驰马往前方报信,片刻后打马狂奔回返问:“主上问娘子可要歇一阵?”
父亲出征在即,谢明裳哪肯歇脚耽搁时辰,撵着顾沛去前头问:“有没有多余的马?让我乘马!”
片刻后,前方烟尘滚滚,十几轻骑护卫着萧挽风回返,勒马停在车边。
一名亲兵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急问时没多想,如今缰绳握在手里,抬手摸马鬃毛,心底倒生出几分异样来。
“我能独自乘马?”
她仰头问马背高处的萧挽风:“不怕我骑马跑了?”
萧挽风攥着缰绳,黑马在原地来回踢踏着,从高处低头望下,并未回答。
不回答,那就算默认了。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踩蹬上马。
说起来,她上回独自乘马还是去年秋季。
当时皇家秋猎,重臣随行。她沾了父亲的光,跟随去城郊皇家园林狩猎。
秋猎在九月,距离现在已有半年,按理来说,半年未练骑射该生疏了。
但于生长于关外的谢明裳来说,上马的动作仿佛脑海里生来便打上的烙印。
她不必多思考,手脚动作比她的想法更快,攥着缰绳,熟谙地安抚马儿,一只手摞起长裙摆,直接一个极漂亮的翻身旋上马背。
“驾——”马儿瞬间奔出去十几丈,倒把萧挽风的黑马甩在后头。
颠得她几乎呕吐的碎石子路,如今到了马背上便什么都不是了。她身子前倾,几乎贴着马鬃,配合着马匹有节奏的奔跑,速度越奔越快,前方有陷下地表的地坑拦路,她抬手往后重重一拍马臀,骏马鸣叫着腾空跃起,把陷坑甩去身后,留下一路烟尘。
身后有众多马蹄声疾奔。
谢明裳纵马奔出去百来丈,身后萧挽风的黑马当先疾奔赶来,前后相差了两三个马头距离。她勒停马在路边等候。
“心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谢明裳笑说:“兰夏和鹿鸣还在河间王府呢——咳咳咳咳……”
两句话功夫,雄健黑马已经奔过她的位置,在前头勒停调头,骏马缓缓小跑回来。
谢明裳被迎面扑来的沙尘搂了个满头脸,呛咳着抱怨:
“吃了满嘴沙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萧挽风停在她面前,打量片刻,问她:“不想吐了?”
说来也怪,剧烈跑了一场马,肠胃反倒不再翻滚想吐了。
谢明裳起了点玩笑心思,两边并肩往前行时提起:
“只要道路颠簸,坐马车必吐。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要不然,王府以后给我专备一匹马?出门不用车,改乘马。”
说是玩笑,其实带了点故意为难人的戏谑之意。
从前在谢家,因为她玩心重,经常自己不声不响溜出门玩耍,父亲都没给她专门备马。
没想到萧挽风直接应下了:“喜爱什么马,回去自己挑。”
谢明裳诧异地扭头望去身侧。马背上的男子脊背笔直,视线直视前方,驱马缓行,神色间看不出玩笑的意思,居然像认真的。
她盯看得太久,以至于萧挽风策马行在前头都察觉,瞥来一个“何事?”的眼神。
谢明裳催动马儿小跑几步,拢着缰绳和他继续并肩前行,似笑非笑道:“想好了再应诺,殿下。马儿赐给我之后,我便会讨要出门的机会了。”
萧挽风依旧直视前方,纵马快跑几步,道:“何时不让你出门了?”
谢明裳:“……?”
她驱动缰绳追上前方的黑马。重新并排前行时,一时却又想不到说什么,两边陷入短暂沉寂。
转过弯,前方出现长段上山道,山上隐约显出一座凉亭。萧挽风指着那凉亭:“去那处等你父亲。”
上山道边有禁军精兵把守。顾淮上前交涉,禁军都尉遣两个探子快马奔去大营方向请示。
不多时,快马急奔而归,禁军放行。
“驾——”骏马小跑着轻快上山。谢明裳在有节奏的跑动马蹄声响中思忖着。之后上山的两刻钟,她一句话也未说。
路上得来的承诺,实在得的太轻易了。
众轻骑汇拢在山坡高处的凉亭外下马。谢明裳走进凉亭下望。
凉亭下方原来是一处山谷。
京畿大营就在附近,山谷里聚集即将出征的三万精兵。祭旗誓师的行动已完成,前锋营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批出发。
众多黑压压的人群中,她一眼便看见了父亲。
父亲今日穿了身光耀夺目的明光铠,骑一匹高大雄健的枣红骏马,陌刀横放马背,立于山坡高处。头戴盔鍪,远远地看不清面孔,只看到披甲的身躯稳健如山。
麾下大将领兵出发前,先来寻山坡处的父亲拜下。父亲一颔首,勉励几句,将领回身启程。
山风呼啸着刮过身侧,山风呜呜作响。谢明裳远远盯着父亲的身影。
隔这么远距离,他必定看不见她这处的。
谢家这番大起大落,连阴谋都算不上,明晃晃的阳谋。
朝堂上众多的聪明人借着辽东王谋逆案做下一个套子,谢家捏着鼻子往套子里钻。
谢明裳被朝堂事恶心得不轻。也曾埋怨过父亲疏漏大意,让谢家被有心人拿住把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看着即将出征的父亲。
也许在父亲谢崇山眼里,讨逆大战当前,京城龌龊事不值一提。
忠君报国平生愿,心怀七字足矣。
谢明裳盯着父亲披甲的背影,心绪激荡,如平湖骤起千尺风浪,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了。
大军分批开拔,聚拢精兵的山谷逐渐变得空荡。
几名亲兵簇拥着谢崇山下山坡。身为主帅,他也要出发了。
一名亲兵忽地凑近过去回禀几句什么,往凉亭这边遥指。谢崇山顺着指引勒转马头张望。
谢明裳又惊又喜,急扑上前两步,按着凉亭围栏,身子往前探。
她向来穿得显眼,今日又是一身鲜亮的海棠红色对襟窄衫子,往亭子外头一探头,谢崇山的目光即刻被引过来。
谢明裳往父亲的方向用力挥手。
只见父亲在山道间勒马停顿片刻,抬起铠甲手臂,冲凉亭方向遥遥地一招手。
策马转身而去。
山风呼啸而过,谢明裳忍着泪,脸冲着山谷方向,两手撑凉亭栏杆,原地动也不动地站着,任凭山风把热意涌动的眼眶吹到冰凉。
她这时才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般转过身来。
“走罢
——哎。”
萧挽风几乎贴身站在她身后。谢明裳毫无提防,迎面差点正撞着对面的胸膛。
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伸手就可以环住她的腰。
“站这么近做什么。”谢明裳脱口而出,打量过近的距离,却又若有所悟。“该不会怕我翻出凉亭跳下去?”
萧挽风往后退了半步,依旧伸手可以把人捞过来的距离。
“山风太大,有备无患。”他简短地说。
原来是怕她被山风吹下去?谢明裳纳闷指着自己。
“殿下当我是纸人?风一吹就掉下山头?我没那么轻。”
萧挽风当先出了凉亭,边走边道:“轻得很。”
谢明裳:“……”
两人上马沿着山道下行,谢明裳半真半假道:“还得多谢殿下站在暗处没现身。我爹爹刚才看见我了,还冲我挥手来着。如果看到你也探出亭子,我爹爹今夜肯定气得睡不着了。”
萧挽风居然赞同地微微颔首:“谢帅的气性确实太大。”
谢明裳:“……”
“我在跟你说这个么?”谢明裳在呜呜呼啸的山风里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带出点恼火:
“你跟我说的分明是两个意思。我爹气性哪里大了?他对我好得很!”
萧挽风握着缰绳沿路缓行。
“在家里不同。谢帅在军中的脾气说一不二。”
谢明裳:“我爹爹比不上殿下。殿下不止在外头说一不二,在王府里同样说一不二,威风得很啊。”
萧挽风道被她不轻不重地叨了一句,听若未闻般,长靴马刺轻轻一踢马腹,黑马小跑前行,不怎么动听的话便轻飘飘随风散去了。
谢明裳攥着缰绳慢悠悠跟在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头的背影。
那是个健壮而精悍的身躯。筋骨舒展,控马动作里饱含力量。
细想起来,每次她当面说了不动听的言语,他的反应似乎都是淡漠地走开。
隔两日若无其事地回来。自己不提,他也不提,事便过去了。
以他的力道,如果一巴掌扇过来,自己这条命早没了吧。
平心而论,入王府这个月,刨去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怪癖,单看两人的平常相处,他其实对她不错。
当然了。仅凭着这份“不错”,要她当面诚挚地道谢一句“多谢殿下带我出城送父亲出征,感激不尽”……做梦呢。谁稀罕入他的王府。
山风越来越大,浓云翻滚,前头开道的顾淮策马奔回高喊:“要下雨了,殿下,我们未带雨具,快些走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