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60节
兰夏茫然地盯着棋盘上过河的“卒”。
“小卒子过了河。所以,我们要吃掉对方的帅?”
谢明裳抿着嘴微微地笑。提起“卒”,横着走两步,又改竖着走。
“小卒子过了河,便不必听从旁人心意走。如何对我们自己有利,如何走。”
她收起象棋,漫不在意道:“弯刀在墙上多挂几日。河间王这个人有点意思,琢磨不透。我再看看他。”
——
“确定了。”
“之前老身就和朱司簿说过,那夜大喊大叫的动静,必定两人圆了房。而且多半是河间王强行拉着谢六娘行房事。谢六娘如今,恨他入骨啊。”
爬藤静悄悄地爬过墙角。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暗中密会的两人窃窃私语。
朱红惜面露狐疑:“不见证据,房里只泼了满地的水。谁知当真行了房事还是故意糊弄我们。”
任姑姑自认见多识广,当即笑了。
“谢六娘倒还有耐心糊弄我们。河间王殿下何等的贵重身份,哪会为了个后院女子费心应付我们?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盛年男子,情热上头,想要便要了,哪想得那么多。”
朱红惜依旧半信半疑,“当真圆了房?我可是要报上宫里的,丝毫错不得。若是报错了,任姑姑也要担干系。”
任姑姑十分地不高兴:“朱司簿打得好算盘。从谢六娘子那边套话的风险老身担了,密报归朱司簿一人操持,宫里的好处必然没有我等的份。万一报错了还要老身担干系?”说着做出一拍两散的姿态起身。
朱红惜急忙赔笑把人拉回坐下:“哪能的事,必然福祸与共。密报署名少不了任姑姑。宫里将来赐下多少好处,任姑姑分一半去!”
两边各自挤出笑容万福告辞。
任姑姑笑道:“既然圆了房,后续便是子嗣上的事,胡太医也該用起来了。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呢;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呢。只等朱娘子吩咐下来。”
朱红惜关了门,脸上笑容即刻消失,坐下面无表情地地写密报。
先报上圆房的消息,再把任姑姑询问的原话写入密报里,询问宫里。
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
她说的哪算数?当然是宫里说的算。
宫里要她作什么,她便做什么。冯喜公公向来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最近圣恩隆重,又新领了一路禁军千羽卫,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她死心塌地为冯喜公公做事,这份忠心,冯喜公公看得见。
也不知章司仪咽气了没有,司仪的位子空出来了没有。
她实在听够了‘朱司簿’三个字。身上的女官职位,必定要往上提一提,才抵偿她在王府捱得这许多辛苦。
至于密报的署名,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六尚司簿,朱红惜。”
——
夏风吹拂下的京城热气蒸腾。
高大的合欢木在书房窗外摇曳,枝叶树影遮蔽阳光,给庭院里带来少许凉意。
汉白玉泡澡池子白天未放水。萧挽风站在空池子边,挨个看过浴池边搁着的几个小木盒。
皂角,香胰子,纱布巾。没了。
他思索着,弯腰取过柔滑软腻的香胰子,闻了闻气味,拧了下眉,又放回去。
“殿下寻什么?”顾沛正好从庭院里路过,热络地跑上前:“皂角要添置新的了?”
“香胰子的气味冲鼻子。”萧挽风问他:“可有其他好闻气味的香胰子?”
顾沛愣了下:“香胰子还有分好闻不好闻的?不都是拿起来往身上搓几下冲干净?”边说边疑惑地取过木盒里的香胰子猛嗅:“蛮好闻啊。”
萧挽风转身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盯得顾沛无端心虚起来,抓着香胰子,“殿下不喜欢这个的气味?…卑职去换一个?”
萧挽风摆摆手,把人打发出去。
他绕过空池子,走进书房外间。走过书房外间的黑漆大桌案面前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抬手按住桌案上的玉屏摆件,缓缓转动半圈。
书桌下方隐藏的双层暗格打开。
之前早已被他清理过一轮,暗格里的瓶罐秘药全扔了出去,两个格子如今空荡荡的,行房事用的脂膏一瓶也不剩。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看过片刻,暗格关上。
出去庭院又捡起池子边的香胰子,闻了闻,拧了下眉。
军中用东西不讲究,这香胰子不知从店铺买的还是自制的,气味冲鼻,她必定不喜欢。
正好严陆卿匆匆进来院子,萧挽风抛下香胰子问他:“京城里卖女子香膏的店铺,你可有相熟的?”
这句问话把才思敏捷的严长史堵得半天答不上,琢磨了好一阵才道:
“可是谢六娘子用?正好娘子惯用的药酒也快喝完了。要不然,臣属去城西李郎中的药铺买药酒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李郎中长居京城,必定熟悉这些店铺。”
小事好解决,严陆卿今日过来书房另有正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管细竹筒,双手奉上:“宫里有密报。”
消息从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小公公[1]处传来。
虎牢关战事不利,朝中几位言官弹劾谢崇山按兵不动,任由逆贼攻下虎牢关周边两座小城而不发兵救援,有意拖延平叛战情,奏请朝廷下旨换将。
又有朝臣上书提起,召回谢崇山,改由河间王领兵出征。
萧挽风唇边噙着冷意,抽出竹筒里的薄纸,几眼看毕,放去灯台火焰上烧尽了。
逢春的密信里提起,奏请河间王领兵出征的奏本被天子扔去地上,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跪了满地。
他在殿外听到少许动静,却不知这道奏本出自何人手笔。
“几道奏本都留中未发。宫中、政事堂两处均毫无动静。殿下,我们该做些什么。”
萧挽风坐回大桌案之后,手肘随意搭上木椅扶手。
窗外浓密树荫遮蔽下的细碎光影爬满肩背,他的面庞隐蔽在暗处。
“以静制动。”
“账上划一百两金,给逢春送去。”
第43章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
谢明裳心头的无名火消散,院门便再度敞开了。
傍晚掌灯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过来用晚膳。两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谁也不提昨天院门紧闭,门外敲了半日也没敲开院门的事。
今晚的膳食摆上大圆木桌,谢明裳隐约感觉哪里不对,留意数了数碟盘数目:“哟,改十二道菜了?”
四荤八素,加一瓮天麻乳鸽汤。
她随口问了句:“殿下总算知道我们两个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萧挽风淡定夹起一道荔枝白腰子,放进谢明裳的碗里。
“宫廷名菜,鲜香滋补,吃点尝尝。”
谢明裳原本没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来说没差什么,反正吃用不完。
但两人用罢膳,正围坐饮茶时,王府严长史来堂屋禀事,正好看见满桌许多碗碟原封不动地撤走,满脸忧心地开始劝谏:
“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府账目吃紧,新宅子那处兴建的马场规模超过预计,工部时不时地过来哭穷讨钱。殿下,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减减……”
萧挽风当众摔了茶盅。
茶水横流,碎瓷满地,庭院里外鸦雀无声。
严长史满面惶恐地跪倒长拜下,“臣属忠心劝谏,日月可鉴……”
“你要谢你自己的忠心。否则此刻人头还能顶在肩膀上?”萧挽风漠然道。
无声的怒意在屋里激荡。严长史果然不敢再劝谏一个字。在满院的窥伺视线下,撩起茶水浸泡湿透的衣摆,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出去。
谢明裳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瞄着。
王府之主发怒的动作很真;严长史脸上的惶恐瞧着也很真。
但这两位凑在一处,为了晚膳的开销用度发作了一场,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毕竟,以她的观察,河间王是个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锋割手,言语冲撞,萧挽风都忍下去了。
哪怕这位当真是座熔岩翻滚的暴烈火山……
她现在十分笃定,火山口遮挡喷发的灰岩,估摸着有百十丈那么厚,轻易踹不动。
以严长史这位亲信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了些钱财开支小事,萧挽风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对亲信翻脸,当中发下一顿雷霆训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满院窥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着不至于。
同样在堂屋里伺候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位女官,面对这场突然发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
穆婉辞的手指攥得发白,陈英姑的肩头细微发抖。
之前几场夜晚杖责,显然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份无声的恐惧,在众人之间互相影响,无声地传扬回荡。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内室,恐惧源头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众人才同时无声地长出口气,绷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红惜小声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汤。
她眼里同样惊恐未散,但惊恐里又暗藏兴奋。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报上去的密信越有价值,她就越可能早日离开这处鬼地方。
谢明裳看够了,招呼兰夏和鹿鸣两个随她去内室。
“才用完膳就发大好一通威风啊。”谢明裳声音不大不小地道,“严长史惹怒了殿下,还请不要牵累到明裳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