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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69节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青草泥土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呛了下,皱眉拿扇子挡在中间扇了扇: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里滚过的味儿。”
  萧挽风睨她一眼,视线很快又转过去,端端正正地直面着谢夫人,颔首示礼。
  谢夫人冷淡还礼。
  “清晨入营检视操练阵法。过来得仓促,路上来不及沐浴。”萧挽风简短地应谢明裳一句,又道:“鼻子比猎犬还灵。忍一忍。”
  谢明裳抬手把他往边上推。
  随手搡一把当然推不动。萧挽风眉眼间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仪态,和谢夫人寒暄。
  说寒暄并不恰当。谢夫人目光里带尖锐打量,比起寒暄更像质疑。
  “端仪郡主是小女好友。被郡主接去家中,多住几日又何妨。殿下为何咄咄逼人,非要两日便接回?难道河间王府对待小女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怕暴露于光日下?”
  “京城局面多变,尽早接回令爱,惟有保护之意。”
  “殿下的意思,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姑母的府邸,难道竟会有人图谋害小女?”
  “大长公主不会,端仪郡主更不会。但暗箭难防。”
  萧挽风直截了当地应答:“谢帅如今领兵在外,萧某闲居京中,乍看宁静无风波,但宁静岂能持久?静极而变,会有个破口。”
  谢夫人目光落在谢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从宁静转为动荡的破口,会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声:“殿下今日登门,故意危言耸听来了?小女不过是个年纪未满双十的女儿家,体弱多病,家里养的娇,门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萧挽风平静地道:“自从令爱被罚入宫一趟,又入了河间王府,她便不是谢家女了。”
  谢夫人愠怒起来:“不牢殿下提醒!”
  萧挽风稳坐不动,仿佛风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谢夫人的怒气影响。
  “谢夫人眼里,令爱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爱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谢夫人倏然闭了嘴,注视着萧挽风泼倒茶水,在茶案上画出两个兽形,圈在大圆圈里。
  画得潦草,乍看像互扑的猛虎,但仔细打量时,称呼为野豹也可,鬣狗也说得过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几只野兽形状。两只兽形在大圆圈内,一把双刃刀同时抵在两兽的腰上。
  “令爱若折在萧某的王府里,两家仇怨不可解。”
  “令爱若伤了萧某,谢氏从此落下大把柄。”
  “若萧某和令爱相处融洽,河间王府和谢氏往来密切……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将双刃刀从中间截断。
  “令爱这把刀就要折了。”
  谢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萧挽风已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抛去谢明裳怀里。
  “说过了,听说令爱缺钱,送钱来。”转身走了出去。
  谢夫人原地坐着,注视萧挽风走出门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动。
  谢明裳掂了掂钱袋子,纳闷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端详。
  “口口声声地送钱来……怎么扔下一块铁牌子就走?”
  谢夫人从沉思中惊醒。
  “明珠儿,你听到他的说辞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有意护你安全?!”
  谢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抚地反拍了拍母亲冰凉的手背。
  “听到了,娘。兴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说,京城有人把我当做一把双刃刀,插在谢家和河间王府当中……”
  她随手把茶渍涂抹去,轻松地道:“我这把刀,没那么容易折。”
  ——
  中午山间起了雾,眼看要落雨。
  提前预定好的素斋席面早已准备妥当。
  谢夫人招待,以端仪郡主为主宾,谢明裳做陪,三人就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尽情吃用了一顿素斋。
  端仪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挚,累了歇一会儿。”谢明裳叮嘱好友,“难得来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谢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领七八个谢家护院前头带路。
  谢五娘的住处也在后山,只是要转过半个山头。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势不大,谢家自己带了雨伞油衣,顾淮又赶上来送蓑衣。
  “河间王府真怕我出事。”谢明裳回身指点给母亲看。
  “山道上追来的领头大高个,是王府亲卫队正,身手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得力。河间王从关外带回的亲信,以后放出去了能当将军。”
  谢夫人挑剔地把顾淮从头打量到脚。
  看完哼了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家主上。”
  谢明裳:“……噗。”
  已经走近身侧的顾淮:“……”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掂了掂厚实的蓑衣,问顾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东绕了一大圈,也没见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带没带雨具?”
  顾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职这处,说给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谢明裳抬头看看云层翻滚的阴天:“还好今天雨不大,淋不着他。”把厚实的蓑衣让给母亲穿戴。
  谢夫人哪肯用河间王的东西。
  最后还是谢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风被厚实的蓑衣阻隔,便感觉不出风里裹挟的山雨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夫人边走边打量女儿。她也察觉女儿的气色比五月初回谢家商议宅子那次好转许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苍白得仿佛干纸一般,在山间步行出百来步后,白玉色的脸颊升腾起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淡淡红晕。
  “每日吃用得确实不错。宫里新近赐下一个膳食姑姑,一位胡太医,药膳滋补,时常药浴。晚上有时……嗯,活动筋骨。”
  谢明裳含糊带过最后一句:“总之,最近走动感觉轻捷了许多。也不会早晨起身就觉得倦怠。”
  谢夫人神色带出欣慰,嘴里没说什么。
  沿着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两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伟佛家大殿的穹顶显现眼前。谢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们的集中住处,便在大殿后方。
  谢夫人盯着前方的灰瓦白墙,和谢明裳简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劝说。
  “上回过来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婶婶一同来劝。原想着母女连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说,总能和自己亲娘讲开了。谁知……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那日谢夫人并未进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着谢家二房这对母女前后进屋,闭门详谈。
  也不知如何谈的,只听屋里高声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听话,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见五娘开门跑进庭院,泪汪汪地看了眼谢夫人,扭头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没见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处躲藏起来。谢夫人只得领着弟媳下山。隔天庙里才送消息说,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来温婉。二婶婶到底说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这样?”
  “你二婶不肯说。问几句就哭,边哭边骂女儿入宫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长硬要自己飞了。”
  谢夫人道:“从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两句,据说想把五娘送回
  乡下老家议亲。五娘不肯去。”
  宁可出家也不肯应下……
  谢明裳点点头,“知道了。母亲待会儿先别进屋,让我和五娘单独谈谈。”
  谢家提前遣人知会过了,谢玉翘今日见面时显得平静。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见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连个耳坠子也未戴,素净的耳垂显露出耳洞,手里握着经卷。
  “劳烦大伯母又来探望。”谢玉翘镇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翘失了分寸——明珠儿?!”
  今日的来客叫她大感意外。谢玉翘吃惊地连尾音都上扬,啪嗒,经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仪郡主接我出城上香,听闻你也在白塔寺,过来看看你。”谢明裳说话间解下蓑衣,随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侧。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谢夫人在小庭院里撑伞站着,果然未进门,冲屋里的女儿微微一点头,两位陪房妈妈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屋里再无外人,谢明裳说话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问:“把你送回乡下议亲,是二婶婶的意思?还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爷娘两个共同的意思?”
  谢玉翘听到“送回乡下议亲”六个字,强撑的外表体面登时被戳破个大洞,泪珠滚滚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着脸哽咽一声。
  姐妹两个入宫一场结下的患难情谊,远胜过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处。谢玉翘在明裳面前并不隐瞒什么。
  “我娘说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嫌弃我嫁不出去,又闹了一场入宫出宫,成了京城里人家挂在嘴边的谈资,父亲出门觉得丢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问父亲。我父亲说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乡下嫁了,但拧不过娘嫌弃我,他也没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爷娘嫌弃?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索性出家图个清静。谁知……谁知……”
  谢玉翘泪汪汪地说:“方丈也嫌弃我,不肯渡我入佛门!”
  这一下可真是伤心处催动肝肠,她抓着谢明裳的手,形象全无地大哭起来。
  谢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说的那句“门窄,硬往里钻。”
  “佛门取的是心灯向佛之人。你满身纠葛不尽的尘缘,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从一处逃去另一处躲着。方丈不肯渡你,又哪会是嫌弃你呢。不想你后悔罢了。”
  谢玉翘捂着脸哭个不住,边哭边嚷嚷:“就是嫌弃!谁都嫌弃我,呜……”
  “谁说的。”谢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放软声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弃你就不来看你了。我娘嫌弃你也就不会三番五次来劝你回家了。‘谁都嫌弃我’,你再想想这句气话真不真。”
  谢玉翘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一阵,人反倒痛快了些,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说的那句是气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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