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87节
幽亮的眼神转去别处,改盯着远处绿叶。
“后来,被人救下,侥幸保住了腿。”
“明裳,你在关外长大,还记不记得,雪地冻伤的人,如何保住腿。”
谢明裳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这点简单的小常识可考不住她。
“雪地里冻伤的人,不严重的话,当即拿雪把伤处糊了。”
“冻伤处拿雪糊满,再用力狠揉,揉搓到通红发烫有救,可千万不能抬去火边烤。”
“但人若冻得久了,用雪搓不顶用,来不及救,得赶紧找个避风地,用活人贴上去,拿体温温暖冻伤部位。”
谢明裳撇撇嘴,有些不高兴。
“关外谁不知这些常识?傻子都知道。殿下问我这些,可真瞧不起我。”
“并非如此。”萧挽风以缓慢的脚步平稳前行,“这些关外常识,关内长大的傻子不知道。”
谢明裳噗嗤笑了。
身后的脚步越走越慢,她停步回身打量。萧挽风在树荫下缓步前行,走路时左腿比右腿拖下一些。走几步便顿一顿,难怪走得慢。
腿疾旧伤,装得可真像。
谢明裳折返走回几步,重新站在他身侧,打量片刻,假模假样地伸手搀扶他,“我扶你?”
萧挽风居然真的把手臂伸过来。
“有人在前院门边窥探。不要回头。”
谢明裳赶紧把他手臂扶住,两人慢慢地往前院方向去。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裕国公世子对你无礼,上次梨花酒楼收到的帖子有他一份,我看到了。但究竟怎么回事。他父亲裕国公帮扶谢家,为何裕国公世子却下帖嘲讽于你?”
谢明裳:“不记得了。”
萧挽风拧了下眉:“这处没有旁人。”
谢明裳:“我说的实话。裕国公世子是哪个,长得什么模样,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明白何时得罪的他。”
正好兰夏和鹿鸣从大长公主府接来长淮巷,此刻正跟随身后,她索性把两人叫过来问一问。
兰夏同样一问三不知。
倒是鹿鸣心细,回想了半日,“去年秋季,皇苑猎场秋弥,娘子跟着郎主夫人去了。奴在帐篷里等候。有天娘子回来抱怨了一场,说打猎中途,原本盯上一只黄鹿,却被人故意挡了道,那只黄鹿跑了,实在可厌。似乎……就是裕国公世子?”
谢明裳自己完全不记得,被鹿鸣这么一提,倒记起几分模糊印象。
“对。黄鹿跑了,谁也没打着,回程半路上骑马挡道讨说法的那个。马倒是不错,人只觉得讨厌。长相忘了。”
萧挽风道:“你不记得他,他清楚地记得你,还知道你家中小名,在我面前挑衅地唤你‘明珠儿’。”
谢明裳吃惊地转过视线。
两人你瞧着我,我瞪着你,谢明裳恍然道:“呸!那小心眼子!就为了只猎场的黄鹿,他还记恨上我了?”
“你如今知道为什么我得罪许多人了?都是他们脑子有病,我可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停在院门边,萧挽风眼瞧着面前小娘子得理不让人的姿态。
“你平日出门,就这般语气和人打交道的?”
谢明裳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是。怎么着了?看不惯也没法子,我可改不了。”
萧挽风脸上细微的笑意一闪而逝,唇角很快又绷住。
他抬手抚过她走动泛粉的脸颊,“就这样很好,你不必改。不过等下见宫里来使时,好戏敲锣开场,还是收一收张扬姿态。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两人回身往前院走。
“真像。”谢明裳边走边好奇地瞄身侧:“腿坏了的人,走路确实都这样,有点晃,慢慢走看不出,走快一点不大稳当……”
“当然像。”萧挽风淡淡道:“昨夜弄来一桶冰,小腿埋进冰里,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发旧疾。”
“……”谢明裳震惊了。
她以为是装的。他还当真弄出了旧疾?!
“小事。”萧挽风缓慢而平稳地往门外走:“有舍,才有得。”
舍的是小腿,是灵活行走能力,是旧伤复发的忍耐,谢明裳看在眼里。
他想获得什么?
不受制辖的权柄?权倾朝野?
谢明裳目光里带思索,盯着前方缓行的身影。两人前后入前院厅堂。
随行见过宫里来使居然是个老熟人。
有几个月未见了,瞧着还是阴阳怪气的模
样,赫然是从谢家把她征入宫里的黄内监。
胡太医和黄内监已经口舌间厮杀了一番,忙不迭地起身退下。
黄内监刚才借着观摩王府的借口偷偷摸摸觑了半日,真正想看的一早偷窥入眼,当面便只说废话。
“殿下这腿,哎哟,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还是赶紧好起来,免得圣上忧心哪!”
“好在殿下坐拥佳人,逍遥不羡仙。奴婢今日瞧着,似乎安分不少?羡煞众人啊哈哈哈哈……”
萧挽风漫不经意落座:“毕竟养了三个月。哪怕是只猫儿狗儿,养上百日也养熟了。”
“谢六娘是个聪明的。知晓审时度势,逆着本王落不下好处。”
“对不对?”他勾起身侧的小巧下巴。
小娘子柔婉地侧趴在膝上,乌发蜿蜒垂落,仰着脸,谨记今天“乖巧”的戏本子,处处显露乖巧。
“殿下说的是。”
黄内监的三角眼精光闪动。
废话连篇的寒暄完毕,当面问过病症,假惺惺道一句“殿下保重身体啊”,起身告辞。
走出没多远,黄内监忽地脚步一顿,“哎哟,咱落下个香囊,回头找找。”当即快步走回。
厅堂里隐约传出细声软语:“还请殿下为明裳做主……”
“刚才那姓黄的内监可不是个好东西,在宫里欺负过明裳……”
黄内监心里一紧,赶紧贴近细听。
里头的河间王再开口时,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凉声:
“想挑动本王替你做事可不容易,谢六娘。自己身上几斤几两,掂量好再开口。估错后果你担不起。”
下一刻,厅堂里传来呜呜咽咽,“殿下……轻点……饶了明裳……明裳知错了……”
“黄公公的香囊还未找寻到么?”顾淮握刀出现在外堂阶下,冷声喝问,“要不要进厅堂里找找?”
“不必不必,不用惊扰河间王……”黄内监哈哈干笑着快步离去。
他听到了什么大动静!
这谢六娘关在王府内院里教训几个月,完全被降服了!
内院早不折腾了,河间王还接连七八天不出王府,静悄悄没个动静,可半点不像这位闲不住的猛兽性子。
——真生病了?
回头赶紧报上去!
厅堂里细小的呜咽声还在继续,“殿下……轻点……饶了明裳……”
谢明裳被抱坐在膝上,贴近耳边断断续续地哼:
“殿下……轻点……殿下气血健旺,被明裳在耳边喊一喊,就受不了了?话得提前说清楚,这回是你要求的,可不是我故意招惹你……”
“你没故意招惹我?”萧挽风气血动荡,声音不知不觉已哑了。
谢明裳没应声,小扇子般的睫羽忽闪几下,忍笑又带狡黠,仰起头来,冲他甜甜地一笑。
厅堂里传来闷响,纠缠的身影倒在书桌上。
桌上的文房墨宝落了满地。
第59章 闲情
当天晚上,王府上下两三百来号人一起吃莲子绿豆羹、苦瓜鸡茸汤。
“殿下火气旺,倒叫全王府的人跟着吃清火降热的莲子苦瓜。”谢明裳嫌弃地推开苦瓜汤,拨了拨莲子羹,舀一口清甜的绿豆送进嘴里。
萧挽风装没听见,坐在实木大圆桌对面,神色不动地喝完了整碗苦瓜鸡茸汤,空碗搁在桌上。
几位女官还留在榆林街待查,服侍主上的差事落回王府亲兵身上。
今晚服侍的亲兵是个实诚人,还在帮自家主上说话:“没办法,胡太医开的食补方子,殿下也是遵医嘱。”
谢明裳神色似笑非笑,视线瞄着空碗。好嘛,那么苦一碗汤,喝得涓滴不剩。这位真心想降火。
“前堂摔碎的整套文房墨宝换齐全了没有?殿下火气太旺,也不知吃苦瓜莲子有没有用。下回我可不敢跟你进会客堂了。外头那么多亲兵值守,好丢人。”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瞥她一眼:“你也知道丢人?说说看,我惹事还是你惹事。”
谢明裳转头招呼亲兵:“再给你家殿下来一碗苦瓜汤!”
*
河间王府闭门谢客第五日,宫里遣人探望;第六日,派太医看诊。第七日,派另一波太医看诊。第八日,派第三波太医看诊……
左腿处的冻伤旧疾确凿,京城湿热大暑天和关外干燥寒冷天气相差太大、诱发关节旧伤的说法,倒也说得通。
每一拨太医吃惊地诊验完毕,都会叫出胡太医当面怒斥:“河间王殿下腿脚有冻伤旧疾,为何之前未报上?”
胡太医便摆出一副颓丧面孔,低眉耷眼直接认罪:“下官的疏忽!下官资历浅薄,医术不精,还请宫中另派高明御医前来河间王府,把下官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