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90节
蓝孝成冷笑道:“你们这些蠢货,只知道河间王府坐落在背后,却不知风华楼三楼楼道尽头,有间终年落锁的阁子,可以窥见王府的出入动静。那间阁子被河间王包下,不许人入内窥探。”
“三郎借着醉酒的劲头骂个半日,‘鲜花插在牛粪上’,京城名花配关外野人……只敢背后骂算什么英雄。敢不敢砸开河间王府常年包的阁子,当面看看王府里的谢六娘?”
“去做回来,我认你林三郎有胆识,你我继续喝酒;这等小事也不敢得罪,直接回家罢。”
林三郎胸口邪劲上涌,霍然起身砸了杯子。
“不敢的是畜生!走!”
气势汹汹直奔三楼而去。
——
今晚雨势忽大忽小,谢明裳停在前院等探子消息。兰夏最先察觉不对,惊道:“娘子,你看!”
西南方向,背对着王府的风华楼,三楼边角旮旯处,窗牗终日关闭的某个阁子,忽地亮起灯盏。
关闭的木窗被人从里推开,阁子里人影晃动。纱帘卷起半扇,晚风吹过,隐约现出当中一个年轻华服男子,喝醉酒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站在窗边,探出身子往下张望。
旁边有人试图劝阻,把探出的肩头往回拉扯,反倒被不耐烦地扯去旁边
。
窗边那人吩咐句什么,下一刻,阁子里的灯火陡然亮堂数倍,三四个年轻男子乱糟糟围拢窗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探头张望。
谢明裳站在躲雨的长檐下,远远打量片刻,抬手一扯身侧郎君的袍袖,悄声道,“快看快看。当中那个瞧着眼熟……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萧挽风凝目打量片刻,“林三郎?”
“就是他!”谢明裳倒有些吃惊,“三月里当街偶遇一回,你至今还记着?你居然这么记仇的?”
萧挽风道:“不记仇。但记得他。”
谢明裳:?
“记仇还不认账。”她小声嘀咕。
她至今还记得,三月里萧挽风初入京城,两人当街撞见,那日她带着帷帽,心情不好,言语没怎么客气。原以为几句路人口角,谁也不记得谁……
结果倒好,隔一阵子,这位去谢家“奉旨看宅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是什么好话,自然不会说得大声,萧挽风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唔……”谢明裳轻飘飘一记太极,把话题给转移开了:
“窥伺寻常人家宅院也就罢了,窥伺王府宅院,犯不犯律法?”
萧挽风对这等小事并不在意。
“当面逮住,打死也无话说。你不喜林三郎的话,换个人继续筹划便是。”
眼看他当真召来顾淮,吩咐点兵,谢明裳赶紧叫停:“可别冲去酒楼把人打死!”
“我们这回要引蛇出洞,脏水全泼对方身上,事后还能敲鼓喊冤。林三郎有用得很。我都想好了!”
萧挽风一挑眉,“你要怎么用他?”
谢明裳眼神发亮,下巴微微上扬:
“我有个好主意。听着。”
下雨天黑得早。晨晦交替,天光已暗,满京煌煌灯火还未亮起。
谢明裳领着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三人沿着马场走了小半圈,逐渐走近西北方向的外院墙。
谢家有个角门开在这道院墙,出去就是北边窄巷,平日里僻静。王府改建时没动角门。
“可惜不能带你同去,你别不高兴。”谢明裳摸摸得意的脑袋,放松缰绳,轻拍了马臀一记。
得意跑开几步,又停步回头,等待主人召唤。
谢明裳冲得意挥挥手,“去!”
得意嘶鸣一声,终于跑远吃草。
“刚才那一幕,像不像含泪挥别爱马的场面?”谢明裳领着两个小娘子沿着外院墙疾走,边走边小声叮嘱:
“咱们正在逃离王府,掉脑袋的勾当!动作再鬼祟些。”
兰夏、鹿鸣两个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三位小娘子稍微把腰弯下,贴着墙壁,鬼鬼祟祟摸去角门时,两个王府亲兵在门边站得笔直。
谢明裳眼疾手快,从荷包掏出两颗黄澄澄的大杏子,挨个塞进亲兵手里。
亲兵掂了掂,忍笑。
装作收到金锭“验货”的模样,把杏子搁嘴里咬一大口,收进怀中,静悄悄开门放行。
小娘子们蹑手蹑脚地趁着夜色“逃离王府”。
——
沿着狭窄的北巷走出一段路,兰夏悄声提醒,“那间阁子熄灯了。”
谢明裳停步望向风华楼风向。果然,面向王府方向恢复一片漆黑。
鹿鸣也悄悄道:“人走了还是追出来了?”
“我们慢慢走,有心人自然会追上来。”
按照常理推断,小娘子私逃出王府,都会直奔家门才对。谢家如今住在城西。
谢明裳换了个方向,沿着巷子往西。
荷包里沉甸甸的,她随手摸出三个甜杏,三个小娘子人手一个,咔嚓咔嚓地边吃边走。
鹿鸣是三人里性子最谨慎的,边吃边提醒:
“娘子走快些。”
“别只顾着吃杏子,走得太从容,显不出奔逃的鬼祟。”
“七月杏子不多见了。这批山上的晚熟杏,滋味尤甜,好东西可别浪费。”
谢明裳把吃干净的杏核儿丢下,取帕子擦干净手:
“行了,都准备好,鬼祟起来!”
三位小娘子的动作神情一变,沿着路边碎步疾走,时不时地还惊慌地回头张望,迎面走来路人时,三人急忙低头遮掩。
如此可疑的行迹持续没多久,就有路过行人狐疑地盯上她们。
谢明裳满意地道:“快走!”
三个小娘子飞快绕过停步围观的路人,夺路而逃,混入主街人群当中。
自从传来虎牢关大捷、叛军溃散的消息,京城萧条多日的早晚市集终于恢复几分昔日热闹,掌灯后还有不少临街铺子未收摊。
主街人流不算少,叫卖吆喝声,行人说笑声,街角茶铺的书生争论高声不绝于耳。
寻常的夜晚街头嘈杂声响突然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响动打破。
众行人慌忙闪避不迭。有太学生怒喝:“集市禁驰马!”
“穷酸让开!”七八匹快马从集市奔出,众人酒后胆气壮,不耐烦地高喝:“让路!”
惊慌逃窜的三位小娘子的背影,就在前方了。林慕远简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好运气。
若不是蓝世子拿言语挤兑他,他酒气上头、直接砸门闯进河间王府常年包下的三楼暗阁子,有哪能正好叫他撞见心心念念的谢六娘?
不,不止撞见一面而已。她趁雨夜少防备,竟然领着两位女使,意欲私逃王府!
撞进他眼里……
简直求仁得仁!老天助他!
林慕远强压兴奋,撇下一无所知还在喝酒的蓝世子,领着众亲信直奔出风华楼抓人。
心心念念的佳人就在前方,惊慌快走的背影在他眼里如此可怜又可爱。
他驱马把人逼停在道边。
“私逃是大罪啊,六娘。”林慕远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带几分畅怀得意,点了点面前的窈窕背影,压根没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动作。
“你实在运气好,不等被河间王府全城搜查,先被我撞见。我林慕远,有人有马,有安全的藏身地,跟我走保你无事。你若继续沿着大街走,被那么多眼睛看到,等下河间王府抓捕的人追来——”
他故意把话停在半截,顿了顿,以言语引发恐惧,把人逼去墙角。
带几分酸意,又带几分解恨的怨气,他以马鞭居高临下去压小娘子的肩头,意欲把人压转过身。
“对着墙作甚?几个月不见,胆子小了一截,被河间王磋磨了?吃了一通教训,如今才知道哪个对你好——”
不等马鞭碰到身上,面向墙壁的小娘子自己转过来。纤长的手指头掂起鞭梢,嫌弃地扔回马上。
“闭嘴,林三郎。几个月不见,你说话更恶心人了。”
林三郎此人再有用,谢明裳也听不下去了,漂亮的眸子里明晃晃满是嫌弃:
“狗嘴吐不出象牙,谁私逃了?从哪处灌得满肚子黄汤,敢当街撒酒疯?”
林慕远满腹的火气腾得熊熊烧起。
“你敢做不敢认?我可要把你私逃的好事广而告之!”
谢明裳站在墙边懒得动:“你告啊!把我送回去,给河间王邀功。”
林慕远领人冒雨追出几条街,又岂是为了把人送回王府邀功的?
面前的小娘子靠墙站着,睫羽发梢被细密雨丝打得湿漉漉,眸如点漆,肌肤瓷白,柔软樱唇水润。
入河间王府三个月,养得仿佛个妖精一般,眉眼神气居然比从前更动人了。
林慕远强忍激动又暗自发狠,催动马匹步步逼近,墙边的小娘子果然被一步步逼退角落。
他往身后打个手势,示意随行众亲信不要轻举妄动,有耐心方能成事。
他嘴上假意地哄:“六娘,我们毕竟认识一场。把你交回河间王府,我可不忍心。你该不会想逃回谢家去?想清楚,莫害了你家人!我在城西七里桥有处空院子,你先安置几日,避过王府搜捕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那边老老实实贴墙站着、安静到被他完全忽略的两名女使,忽然间一个灵活弯腰,双双绕开马前奔去街上,亮开嗓门,往人来人往的长街放声大喊:
“——当街抢人了!”
林三郎:“……”
这句放声大喊仿佛是个信号。长街尽头,灯火暗处,又一阵风骤雨暴风般的马蹄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