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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99节

  “小心,轮椅不要推进湖里。”
  谢明裳连带身边的兰夏和鹿鸣,廊子下观看的寒酥、月桂,几个小娘子笑成一团。
  但顾淮没有笑,表情还很严肃。
  他真的怕。
  “宫里规矩森严,殿室禁甲兵。七月十四那天中午入宫赴宴,王府亲卫不见得能跟随殿下四处走动。”
  “若卑职等被拦阻在殿外,只能交由娘子推木轮椅。”
  “娘子,木把手处握稳了,轻易不要走斜坡,当心湖边,当心雨天地面打滑。千万莫要脱手,叫木轮椅冲出去。”
  正好外头湿滑地面,谢明裳推着空木椅转了两圈,并不吃力,回头喊:“殿下!”
  其实不必她扯开嗓子喊。萧挽风就坐在长檐下。
  新挂起的楹联不是写着“槐花”、“桂花”?晴风院这两天紧急种下一堆花种子,指望来年花团锦簇。
  萧挽风无事时便会取一包散装的花种,坐在檐下那把厚实木椅上,不拘什么花种,就像鱼塘里抛鱼食那样,随意地四处洒。
  谢明裳喊了两声,萧挽风视线转过来。不等她往下问,自己抛下花种子起身。
  新来的小内侍疾步上去,左右搀扶,慢行下台阶。
  谢明裳当即把木轮椅推去台阶下,跃跃欲试,当着众多双眼睛,嘴里只说:
  “放心,木轮椅稳着呢,才不会推进湖里。对了,殿下会水么?”
  萧挽风在众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薄唇淡漠地弯了弯:
  “你大可以试试。上一个想水淹本王的人,死得不怎么好看。”
  所有有意无意窥伺过来的视线瞬间垂下,谢明裳也不吭声了,等人坐好,直接动手往院门外推。
  心里嘀咕,好凶。
  自从王府之主传出腿伤的消息,王府各处所有的门槛都被拆卸走。木轮椅看着笨重,做工精巧,一推即走。
  “推殿下去前院。”谢明裳推着鹿角形状的车把手,沿着院门外的夯土直道推行。顾淮不放心地紧随身后,随时准备拉一把。
  前方传来小娘子刻意压低的清脆的嗓音:“怎么个不好看的死法,说说看?”
  “随口说说,别当真。”
  “哼,鹿鸣被你吓着了。”
  “没吓着你就好。”
  “你三言两语就想吓着我可不容易。”
  推出去片刻,谢明裳还是有点担心,低声追问一句:“你会水的罢?”
  “会一点,入水不至于沉底。”
  左右无外人,萧挽风居然开了个玩笑:“你放心推去湖里。”
  谢明裳忍笑忍得肩头细微耸动,无意间却觑见顾淮此刻的脸色,简直紧绷到可怕,笑意顿时一敛:
  “顾队正,放轻松,不至于。我推给你看。”
  “平坦直道没问题。”她轻快地推着木椅,“转弯——”
  从直道转去马场边砂石地,吃力地转了个大弯,“沙地上转弯吃力。还行。”
  得意发现了主人,咴咴叫着小跑过来,讨要甜果子。谢明裳笑着过去揉一把大脑袋,“今天没带出来,改天再给你。”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也抬起手来,却捏了下身边小娘子气血充足的泛粉的脸颊。
  “别闹我。”谢明裳笑着往木车后头躲,嘴里故意吓唬,“闹到我手松开,车自己打滑跑了,掉进湖里!”
  嘴上这么说,手到底没松开,人躲去车后又被拉出来狠揉一通,揉得她哎哎地叫,“我头发,发髻乱了!”
  轮椅停在马场栅栏边,谢明裳按住散乱的发尾,以金钗一点点地抿进发髻。
  金钗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随着她的手指动作颤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得意被吸引过来了。她这边忙碌时,得意趁她背身拢着发丝,大脑袋倏地探过来,叼起一缕发尾,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谢明裳被扯得头皮发疼:“……得意!”
  几乎在同时,萧挽风眼疾手快,把嚼得湿漉漉的发尾从得意的嘴巴里一把拖出来,交还给谢明裳。
  谢明裳攥着湿哒哒的一坨发丝,两人的目光落在上头,齐齐沉默了须臾:“……”
  谢明裳:“……常有的事。”
  萧挽风:“回去沐发?”
  “才推几步路?现在直接回去,我怕顾队正担心得睡不着觉。”
  谢明裳坐在木栅栏边上,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发尾。
  常有的事?
  确实是常见的事。得意到现在才啃一次她的头发,已经算乖的了。
  但之前谢家的马儿从未咬过她头发。
  啊,
  对了,她在谢家都是坐车,出门很少乘马。
  偶尔跟随父亲出猎,都提前把发髻梳得整齐,纹丝不乱,免得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被马儿嚼头发是常见的事?哪匹马儿经常嚼她头发?
  头顶的秋阳照在肩头发顶,日光逐渐灼热起来。视野里的砂石地景象变得朦胧扭曲,仿佛水波扭动……
  ……
  手里忽地一轻,帕子被抽走,叫她猛地回过神,捂着发闷的心口,深重地呼吸几次。
  隐约窒息的感觉很快消散。
  “别多想。”萧挽风把她的湿发尾拢在手中,拿细布一寸寸地擦拭,“想多了头疼。顺其自然。”
  谢明裳抬手挡着日光。有些零碎片段滑过,她似乎抱着一只黑马的脖子,鬃毛油亮,总喜欢叼她头发……黑马?
  “殿下,你的乌钩,喜不喜欢嚼头发?”
  “乌钩?没试过。”萧挽风手里还在细细地擦头发,
  “它寻不到机会。”
  确实,男子梳髻,不会披散头发。
  谢明裳靠木栅栏坐着,目光沿着椅背往上,越过宽阔的肩膀,开始打量萧挽风的发髻。
  他今日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皮弁小冠收束在发顶。
  如果披散下来,他的头发是卷的。
  话说,黑亮微卷的发质,应该更有嚼头……?
  有些话可以搁在心里想想,绝不能说出口。休息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往前继续推轮椅。
  绕着偌大的马场转过大半圈,经由夯土路,砂石路,鹅卵石路,青条石路,沿路平安无事,轮椅停在路边。
  谢明裳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木轮椅需要改。从上到下,只有两个扶手,没地方挂我的弯刀。”
  萧挽风并不意外,抬手指向鹿角。
  “扶手制作成鹿角形状,其用意,便是挂刀。”
  “要挂也是挂你的腰刀。”
  谢明裳挨个摸了摸两只木鹿角,“挂一把刀正好,没法挂第二把刀。勉强挂两把,碰撞起来,伤了好兵刃。”
  萧挽风:“挂一把。毕竟宫里出入森严。只我一人能佩刀,随行亲卫都要卸刀剑。”
  “啊,那就是鹿角挂腰刀了。”谢明裳惋惜地说:“我的弯刀……”
  “不挂我的腰刀。只挂你的弯刀。”
  谢明裳大为意外,“怎么说?”
  萧挽风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行顾淮的目光也极为复杂。
  谢明裳的视线从顾淮脸上,缓缓落去萧挽风脸上,忽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
  “你们该不会指望我护卫?顾淮,王府亲卫队正的牌子可是挂你身上。”
  顾淮比她还紧张。
  这趟入宫凶险,主上坐起木轮椅,便不能轻易动手,他的心都快揪成八瓣。
  “宫中自有禁卫,卑职等十人随行护卫殿下。若顺利的话,卑职一路随行,全程无需娘子推轮椅。”
  顾淮绷紧的心弦难以隐藏忧虑:
  “但宫里毕竟事多……有备无患。”
  谢明裳:“……”
  她推行往前几步,倏地往下一个大弯腰,面对面地问萧挽风:
  “谁提议的?严长史?顾队正?总不会是殿下自己?”
  萧挽风直身坐着,指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几下,答:“我的提议。”
  “知道了。”谢明裳继续推着木轮椅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弯腰下去,这回附耳悄悄地问:
  “这么相信我?这趟入宫万一真出事,我担不住殿下的信重,我的弯刀挡不住意外,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萧挽风平静地说:“任何选择总有代价。你呢?怕不怕?”
  得人信重,以性命交托。怕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谢明裳停下木轮椅,以手抚摸挂刀的鹿角片刻,乌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纹路走向,心里默默盘算,哪处挂刀最合适,如何拔刀最快。
  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兴奋。既得了信重,尽力而为,对得起这份信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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