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02节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再告知林相一句,本王的左腿若保不住,他家三郎也卸条腿,这笔账就算两清。”
冯喜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又强笑出声:“殿下息怒,息怒。”好言劝慰几句,离开了东阁。
冯喜走后,老太医们从内间鱼贯而出,去东阁外的廊子里团团围拢,激烈地争论起药方来。
谢明裳叼一块枣泥糕,从顾淮手里接过木轮椅,往门外推。顾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殿下气闷了罢?沿着太清池走走如何。池边清静。”
萧挽风手里也被她塞进一块枣泥糕,拧了下眉,托在掌心里打量。
“宫里的御膳糕点中看不中吃。”谢明裳推着轮椅,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冷掉的鸭卷差点吃吐了。冷掉的金丝馓子软塌塌的。只有冷糕好吃。”
“殿下尝尝看,微甜不腻,冷着吃风味最好。尝得合意的话,妾也不讨赏,之前打碎个盘子的小事,就别生妾的气了,好不好。”
嘴里甜腻腻地撒着娇,木椅滚轮沿着木搭板下廊子,绕开神色微妙的东阁宫人,木轮椅推近太清池边。
水面漾波,十丈之内没有外人。
谢明裳把木轮椅停在路边,寻来半块青石卡住滚轮,无意中一抬头,顿时笑出声来。
萧挽风对着池子,正慢悠悠地吃手里那块枣泥糕。
“你还真吃呀?”谢明裳蹲在滚轮边仰着头,眸子里盈满笑意:“刚才一通废话糊弄过宫里的人,才好顺理成章,推轮椅来清静池子边说话。放冷的枣泥糕味道其实也一般。”
萧挽风低头看她,抬手替她擦掉唇边少许碎屑。
“确实微甜不腻,好吃。”
池边每隔十步起一座石灯台,谢明裳坐在灯座上,把出去转一圈钓上两条鱼的事略提了提。
“……蓝世子的书信,转交给杜二了。”
“不管今晚出宫路上,蓝孝成打算如何安排我,总之,随机应变,叫他们狗咬狗去。”
钓鱼是顺带为之,今日这趟入宫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萧挽风全身而退。
日光如金,斜映水面。时辰已到申时末。距离日落不太久了。
斜阳映上椅背,鹿角形状的推手上挂一把锃亮弯刀。
谢明裳坐在石灯座上,轻轻推一下刀鞘。弯刀晃荡几下,眼前漾出银光。
“好凶啊,殿下。拒绝林相讲和,张口要卸了林三郎的腿。刚才冯喜都给你吓着了。”
萧挽风道:“凶悍有凶悍的好处。不会吓到你就好。”
谢明裳哼道:“才吓不到我。”
他说得对。表现的越凶悍,越不依不饶,宫里越不会起疑腿伤之事。
你看,此刻望去东阁廊子下,老太医们神色一个比一个紧张,生怕治不好河间王的腿,倒叫林相的爱子也被切掉一条腿……这可是难以消解的大仇怨!
她的视线转回轮椅边,忽地升起些好奇。
功勋卓著的宗室王,战场威名赫赫,京城凶名远扬。
展示于人前的咄咄逼人的凶悍,是装出来的凶悍?还是真凶悍?几分真,几分假?
“刚才吓唬要卸了林三郎的腿……是吓唬罢?”
萧挽风平静注视着面前的水波。“你觉得呢。”
谢明裳在水面倒映的粼粼金光下打量他轮廓凌厉的侧脸。
她说不清。
骨子里野性的人,哪需要装凶悍。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是正好相反,在她面前刻意收敛本性,装温驯。
就在她默不作声上下打量时,萧挽风抬手指向河边:“开始点河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晚霞密布,宫里四处高喊“掌灯”,值守宫人迅速把各处灯火点亮。
今晚准备的河灯密密麻麻停在池岸两侧,千盏河灯逐个点亮,推入水中。
对岸赴宴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向池边聚拢,观赏宫中放河灯的胜景。
谢明裳也饶有兴致地坐去池边观赏放河灯。
东阁来人传话时,她起先没留意,直到争论声传入耳朵,隐约居然有点耳熟?
她回头望去,好嘛,来传话的紫袍内宦,居然又是老熟人,黄内监。
顾淮在和姓黄的吵什么?她当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快
步走回木轮椅边。
黄内监正在高声呵斥顾淮:
“圣上口谕,召河间王殿下去御花园赏灯!”
“御花园里有众多娘娘们陪伴圣驾,岂是外臣能进入的?宫里还缺服侍的人?你们在东阁等着!”回头招呼一名小内侍推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