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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23节

  她的视线从窗外落雨转来室内,问身后的男人:“是你吗?”
  “冻伤了腿,穿兽皮子,被得意和雪钩拖着木筏子走,脾气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长得像你。”
  萧挽风握住椅背的手骤然发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着,缓缓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视面前的小娘子。“你记得了?”
  谢明裳却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态。
  她沉浸在自己散乱零落的思绪中。
  “不对。”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我的得意分明是红白毛色的马儿,怎么变成黑马了?黑马是你的乌钩才对。”
  萧挽风闭了闭眼。
  只听声线的话,他回复的语气依旧坚实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动摇。
  “你有两匹得意。”
  “红白相间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认下的。此刻正在马场。你想它的话,现在便可以牵来。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强健的黑马。”
  谢明裳越听越疑惑,仰着头追问:“那匹黑马得意呢?”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书房里安静下去。
  谢明裳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复,满意不满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转过视线,继续抱膝盯着窗外
  落雨。
  少顷,又喊:“殿下。”
  萧挽风长吸口气,胸腔一阵闷疼。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叮嘱:“私下无需称呼殿下。刚才你如何喊的?”
  谢明裳还记得,很快改口:“挽风。”
  萧挽风压抑的浓眉舒展开来。
  他坐回窗前,把沙盘拉来面前,按照最新的战报修正沙盘。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经意地发现,对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侧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盘的动作,瞧了好一阵了。
  “何事?”他不抬头地道:“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谢明裳上下打量对面肩宽腿长的男人,开口喊:“阿折折。”
  浓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细微皱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人却没有更大的动作,只看她一眼:“别闹。”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这种称呼?”谢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们关外都喜欢喊叠字,显得亲昵。很好听呀,阿折折。”
  萧挽风起身去银盆洗手,边洗手边道:“关外也不会以叠字称呼成年男子。”
  被当场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风。”
  “你不是喜欢叠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萧挽风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乌亮眼睛注视下,指节重重刮一下柔软的脸颊。
  “淘气。”
  午饭后,谢夫人撑伞走近书房。
  敞阔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冒雨而来的访客,只有年轻不苟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专心作画的素衣小娘子。
  谢明裳的绘画路子极为写实,和中原写意画法截然不同,不知从哪处学来的。
  手持一截炭笔,仔细地描绘体态五官,人物跃然纸上。
  她起先在画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发丝乱蓬蓬的,肩背披甲,抱着头盔开怀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几乎洋溢出纸面。
  第二幅画的是个妇人。鹅蛋脸,浓密乌发编成长辫。上半身穿小袄。
  鹅蛋脸上却空白无五官。
  谢夫人走近打量女儿画作时,谢明裳正好也在犯难。
  “这是我阿兄。”她指着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谢琅也是我阿兄。”
  “我有两个阿兄?娘,为什么谢家从来不提有个二郎?”
  谢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勉强笑转开话头:“你这小丫头,带话要穿淡黄长裙?为娘都这把年纪了,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一条。”
  她今日果然穿了一条浅黄色的长裙来。谢明裳欢喜地看了片刻,抱着母亲说:“娘年轻的很,穿得好看。”
  谢夫人的神色舒展几分,紧紧地抱住女儿。
  谢明裳却又回身继续动笔,把画中妇人的轮廓勾勒完整,炭笔细致画出一条拖曳及地的长裙。
  屋里两人的注视下,她推开木窗往外张望:“娘,你的骆驼呢?”
  谢夫人自入王府始终保持的平静神色,仿佛平湖表面被人掷下一块大石,瞬间裂开缝隙,眼眶发了红。
  谢明裳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她真的疑惑。
  疑惑之余,拿起画纸反复比对。
  她有两个阿兄,这没什么。很多人家都有两个阿兄。
  “但我为什么有两个娘?”
  她握着鹅蛋脸妇人的画纸。谢夫人的脸型坚毅略方,骑骆驼的娘,分明不是眼前的娘!
  她吃惊地问谢夫人:“我爹呢?我要问他!是不是爹娶了两房夫人?娘,我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劳烦殿下!”谢夫人忍泪,腾得起身往外走,不回头地道:“老身有话说。请一步,书房外说话。”
  主宾两人都未打伞,冒雨站在庭院里。书房周围清场。
  隐约争执声响自雨中传出。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两边说话声都不大。
  谢夫人沉声道:“来路上,老身便和贵府严长史说,她的药酒不能停!停药则癔症发作!”
  萧挽风的回复更简短:“以毒攻毒,焉能持久?药酒必须停。”
  谢夫人强忍着泪,心疼酸楚又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她在谢家五年都好好的!我好好一个聪颖机敏的女儿,在王府里变成这幅模样!殿下不心疼她,我心疼我自家女儿!”
  雨水四下里飞溅。谢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几乎爆发时,被萧挽风一句话打断:
  “她想起她真正的兄长了。谢夫人想她重回昏昧?”
  谢夫人激烈的质问突然哑了。
  隔片刻,哑声道:“殿下什么意思?”
  萧挽风锋锐的目光穿过雨帘,直视谢家主母:“她当真是你谢家女儿?”
  “……”
  “殿下知道多少?”谢夫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激烈的情绪突然冷下去:“我家老头子告知的殿下?”
  萧挽风不答反问:“她的事,谢琅可知道?”
  “……”
  “看来谢琅不知。”萧挽风一颔首:“夫人疼爱女儿,路人皆知。”
  “但饮鸩止渴的爱法,不可。夫人放心,我会看顾她。慢走不送。”说罢,回身往书房行去。
  谢夫人浑身都在细微发抖,雨水落得满肩。
  自从谢明裳画出那两幅小像,谢夫人心头就升起强烈预感,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激荡的情绪再难按捺。平日绝不会言说的大不敬言语,此刻冲口而出。
  “殿下护得住她?河间王府自己都风雨飘摇,不知前程!谢家带她入关,护了她五年!谢家护得住她!”
  谢夫人在雨中颤声呼喊:“她想起越多越痛苦!把我的女儿交还给我!谢家可以一辈子护她!让她一辈子安稳无忧!”
  萧挽风继续往书房行去。身后的颤抖呼喊不能让他停步片刻。
  “不错,谢家护了她五年。”
  看顾她及笄,隐瞒她的病症,割裂她的一部分,让她安稳度日。
  他的言语冷静到近乎冷酷:“但她已长大成人。她不想被一辈子护着。被谢家护在身后,你以为她不痛苦?”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谢夫人,是时候放手了。”
  第80章 我是他
  画纸铺满长桌。
  从早到晚,谢明裳趴在桌上作画,她自己烧的木炭枝堆了半桌子。书房灯火亮到深夜。
  这天清晨,顾沛再次送进朝食时,收拾半天才把满桌画纸和木炭清开,空出位子摆放饭菜。
  “娘子,歇一歇,用朝食了。娘子?”
  连喊几声都无人应,顾沛发了急:“这都画几天了?早前还偶尔应个声,这两天娘子连人都不搭理了!”
  萧挽风绕过桌案,牵谢明裳的手去水盆边洗手。
  “再给她些时间。”
  不搭理人有个唯一的好处,她前两天藏掖着不让人多看的画像,如今整摞摆在桌上,随便拿去翻阅,她也不管。
  顾沛趁收拾时翻了翻。有三幅肖像画得格外细致,他一眼分辨出其中两幅,分别是谢夫人和谢琅;第三幅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他不认识。
  “……哎呀这张!”第四幅肖像画得同样细致,发髻斜插的野花儿、长裙边的花草绣纹,妇人骑的骆驼都被细致勾勒,面孔却是空白的。在阴霾雨天里乍看有点瘆人。
  顾沛赶紧把空白脸孔的妇人画像收去最下面压着。
  其他画像的篇幅小上许多,但同样形貌具备。
  谢崇山的小像乘马立于山坡上,挥手呼喝,四周旗帜飘扬,像大军出征的场面。
  顾沛把谢帅的小像和谢夫人、谢大郎君的画像摞在一处,往后翻了翻,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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