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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30节

  躲开它的凝视,也失去了对它的凝视。它依旧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她知道它的存在。它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碰触它。
  但昨夜短暂的碰触,漏出的记忆,已经足够多了。
  谢明裳在回程路上都在出神。不出声地抿嘴而笑,偶尔低语两句。
  “真是娘教我的弯刀啊。”
  “四岁就开始学了?刀鞘比我腿都高,我好厉害。”
  “呀,哭得好傻。”
  头一天摆弄弯刀就割破了手背,女娃娃跌坐沙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弯刀。
  母亲笑盈盈往她嘴巴里塞一个新烤的热馕,塞得她嘴巴合不拢,又把她抱去骆驼上擦眼泪。
  “别打弯刀,不是弯刀的错,哎呀,也别打自己,小明裳不是小笨蛋。”
  “小明裳从小跳舞就好看,学刀也会很快的。都是你爹笨手笨脚,传给了你。”
  “你爹走路会左脚绊右脚,我撞见过好几次,就像这样:我招呼他过来,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一絆,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来——啊,你可别学给你爹看。”
  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带一点久远尚存的温热,被她点点滴滴回想起。
  母亲生前鲜活嗔笑的面孔,和临终前鲜血披面的扭曲的面孔,不再令她感觉割裂。两张面孔都是母亲。
  她记忆里的亲生母亲,不再是一张令人生畏的空白脸孔了。
  马车停在河间王府大门外,谢明裳自己轻快地跳下车。
  嫂嫂临终前招她回家,和她当面告别,把遗书交付她手里。她在停灵五日后,带着绘制的小像去灵前告别。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她提笔写:“十九。”
  萧挽风抬起左手,指节压在“十九”两个字上,黑眸盯住面前号称“想通了”的小娘子,目光里带探究。
  “当真十九?不是十四?”
  谢明裳白了他一眼。难得老实答他,他还不信?
  她抛开笔管,跑去水盆边洗干净手,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膀,扯住他左边衣襟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误会了她的意图,顺着拉扯力道,微微偏下头,将今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展露在她面前。
  但谢明裳今天可想摸的,可不是他的头发。
  她继续扯着衣襟把他往下拉,又拉又推,萧挽风盯她片刻,顺着她的力道坐去桌边木椅上。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谢明裳终于比面前的郎君高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世上的快活事其实一点都不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活,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快活。
  她飞快地弯腰,摸了摸萧挽风的唇角柔软处,啾~~落下一个吻。
  不同于男人主导时的纠缠,她动作太快,动静反倒更响亮些。
  啾~,清脆而短暂,唇瓣相接,清浅的鼻息扑去对方脸上,浅浅地吻吮片刻便分开,唇角残留着茉莉茶香气。
  萧挽风有点回不过神,坐在木椅上半晌没动。
  谢明裳已经够满意了。
  想亲就亲,原来这么快活!
  她原地转身,旋开胭脂,继续伏案作画。
  她要画一副最好的小像赠给过世的母亲。
  时隔五年之后,完整地悼念,好好地送别,也送别自己心底潜伏多年的内疚和焦灼。
  ——
  窗外响起一声咳嗽。
  窗外人去而复返,不,压根就没离去。重要关节谈到一半,严陆卿怎肯走人?屋里亲热完,总能谈正事了罢。
  严陆卿刻意把身子转去对着院门,以表示他压根没看见刚才的密吻。
  背对书房方向,清了清喉咙:“殿下,娘子,臣属有事继续回禀。臣属可否进书房——”
  啪,窗棂从背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可疑的闷响。
  严陆卿:??
  第84章 你不怕我了?
  耳边传来闷响。谢明裳被压在窗棂边。
  隐忍太久的男人,后知后觉地回过滋味,仿佛乍出山林的饥肠辘辘的野豹,叼着肉食不放。
  谁也别想叫他松口。
  俯身压下,近乎贪婪地攫取芳馥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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