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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38节

  窗外草丛的蚱蜢还在此起彼伏的鸣叫。
  室内传来的响动也模模糊糊的。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头到尾,只传出一声叮嘱。
  “疼狠了,可以咬我。”
  细微呜咽冲破喉咙。
  室内的响动声,逐渐盖过了庭院里断断续续的蚱蜢鸣叫。
  ——
  谢明裳困倦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闯入光怪陆离的梦中。
  梦里有花香,有鸟鸣,有松针落入雪中的簌簌轻响,有雪后大山清冽寒冷的气息。有血腥气。骆驼柔软的皮毛夹杂着泥土腥气。
  浓郁的血气弥漫不散,沙土满脸。她昏昏沉沉抱着骆驼。
  许多声音围拢了她。
  “活的!”
  “别碰,人还有气!”
  “去个人回禀大营!一只无主骆驼穿出戈壁,驼出个活的小娘子!”
  “喊军医!”
  真冷啊。
  铺天盖地的冷笼罩她全身。母亲的骆驼携带长生天的祝福,助她躲过戈壁几场致命的风暴,骆驼丰厚的毛皮让她免于大漠寒夜失温冻死。
  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抱住骆驼皮毛厚实的脖子不放手。
  有人试图掰开她的手,抱她下骆驼,她冻得僵直的手指咯咯作响,握紧刀鞘,拔刀。
  周围发出嘈杂惊呼。
  远处马蹄声如狂风暴雨,震得大地嗡鸣。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喊:“谢帅来了!”“小娘子手里有刀!”“军医近不了身,救治不得!”
  有人下马走近骆驼,打量几眼,忽地咦了声。“这把银鞘弯刀……老夫见过。”
  身材魁梧如山的军中主帅拉住骆驼,按下弯刀,仔细端详她灰尘满面的眉眼。
  “小丫头,镇守朔州的贺帅:贺风陵,是不是你父亲?”
  “莫紧张,老夫谢崇山,和你父亲有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你手上这把弯刀可是你母亲的?”
  “你母亲把你带去关外,你每年都偷跑回来见你父亲,对不对?你父亲带着你巡边,老夫见过你几次。”
  蒲扇大的手几下擦去她脸上的灰土,把她抱下骆驼。
  “你叫做……明裳?小明裳,把刀放下。这里都是自己人,别害怕。”
  “你怎么孤身来了凉州?可是戈壁风暴迷了路?”
  ……
  有人从后拥住她的身体。身躯火热,拥抱有力,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心。
  谢明裳往后蹭了蹭,把拥住她肩头的健壮手臂拉过脸颊边,枕着手臂,想继续沉沉地
  睡去。
  但接下去的梦境令人不安,她睡不安稳。
  她用力地拉扯身后拥着她的人,想汲取更多的力量。被拉扯的人感觉到她的不安,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睑。
  视野陷入全然黑暗。被覆住的眼睫不再细微忽闪。
  肌肤紧贴,人体的热度从身后传来,她睡得舒坦一些了。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自己总是在生病,高烧不退,说胡话。抱着母亲的弯刀死活不肯撒手。每次喂药都得谢帅亲自坐镇。
  只有谢帅在场,才能从她的手里把弯刀短暂地拿走片刻,才能把药汁灌下。
  她昏昏沉沉拉着谢帅不放,喊:“爹爹”。
  谢崇山照顾后辈般照顾她,起先每次都严肃纠正:
  “喊错了。圣上御驾亲征,你父亲正在朔州随驾征战。老夫这边也在等朝廷调令下。何时调令到了,老夫发兵增援你父亲那处。等战况稳定之后,让你父亲来接你。”
  然而,调兵令迟迟不来。朔州最新的战报却传来惊人消息。
  谢崇山再来探望她时,面容冷肃,沉默无言。
  有人觑准时机劝说:“贺风陵乱臣贼子,通敌叛国,此女留不得。所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
  “谢帅,事态紧急,要么,今日就把她悄无声息处置了;要么,索性把人交给朝廷,让朝廷处置——”
  谢崇山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不幸中的万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话音落地瞬间,谢崇山拔刀。
  血光四溅。
  开口劝说之小人,被立斩于刀下。
  谢崇山喝令耿老虎进帐:“把尸身拖出去。所有知道贺明裳来历的人,排查一轮。居心可疑者斩。”
  当夜,军中处斩十余人。秘密从此封存。
  又有人低声相劝:“大帅,两名军医都斩了。贺小娘子的病情始终不好,人烧得昏昏沉沉的,怎么办?”
  谢崇山沉声道:“去一趟军镇,把留驻镇子的军医调来。”
  “遵令!”
  ——
  谢明裳后半夜被热醒了。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深夜万籁俱寂,透进室内的灯笼光反倒显得亮堂。
  身上热得慌,衾被捂得严实,又被人紧抱在怀里,后背肌肤紧贴胸膛,仿佛身后贴了个火盆。大半夜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她依旧枕着男人的手臂。几缕微弱的光从窗缝投射来榻边,谢明裳掀开被子,抬起手在光下看了看……松开两圈发尾。
  又把扯脱的几根乌黑微卷的硬发悄悄扔去地上。
  贵妃榻上衾被堆砌,乱得一塌糊涂。她撑着手肘想起身,没想到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僵在原处,表情细微扭曲。
  疼,叫人想满嘴骂人的疼。
  她又躺了下去。
  躺下去又热。沉睡中的男人下意识地搂住她。仿佛烧得正旺的火盆子贴上来,给燥热身上添了把火。
  沉睡中的萧挽风,浓黑眉峰习惯性地微拧起,睡梦中也不见宁和。
  平日里紧绷的唇线倒显露难得的放松弧度。他把怀里的小娘子搂紧三分,谢明裳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唇线微微上扬。
  但这个侧躺的姿势谢明裳疼。嘴里无声地吸着气,细微地左右挪腾,想挪腾出一个轻松不疼的姿势。
  好容易慢腾腾挪到躺平,绷紧的肩胛刚刚松弛下来,身后的人抬手把她揽住,揽着人往后拖,又把她侧搂紧。
  两人肌肤紧贴,毫无缝隙,手臂搭去她腰上。
  “嘶……”细细密密的疼直冲头顶。谢明裳火气上来,抬脚想踹他一下。抬脚也疼。
  下一刻,心神转念,脚下松劲。算了,他的肩膀也被她咬得不成样子。
  半夜睡不着的小娘子,又慢慢地挪腾到躺位,视线往身侧瞥。
  透进窗缝的灯笼光,映亮萧挽风的小半张面容。光线微弱,明暗交替。
  经历过沙场鏖战的人,睡梦似乎都不大好。
  他习惯晚睡早起,稍有动弹便醒,她难得见他放松沉睡的样子。
  她抬手抚过身侧郎君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俊美的脸颊。
  指腹停留在睡梦中也不见舒展的眉峰,轻轻地往下按,试图抹平。
  积习深重,难以抹平。
  他今夜难得放松沉睡。被不老实的手指头扰动再三,似乎有醒转的迹象,谢明裳赶紧松手。
  梦中醒来的男人眼帘半阖,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盯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抬手拢住她睁开的眼帘。
  谢明裳的视野又陷入黑暗。她眨了下眼,浓长睫毛拂过温热掌心。
  “睡罢。”萧挽风完全清醒了,耳边传来清晰沉着的语声:
  “不必怕它,让它看。”
  精壮手臂牢牢揽住她的腰,把两人圈在一处。谢明裳又开始慢腾腾地蹭来蹭去。
  艰难翻了个身,她终于蹭到一个舒服姿势,额头抵住对方肩胛,手指顺着坚硬的肩胛轻抚下去,无意识地摸过右肩头的咬印。
  似乎咬的有点狠。咬印重叠着咬印,之前结疤的几处破了。
  谢明裳心里半梦半醒间想,“下一次咬轻点……”
  “等等,这次又没用香膏?难怪疼得像被劈开的竹子。”
  “呸,不好好做准备的人没下次。”
  抚摸咬痕的两根纤长的手指忽地被握住。
  视野被遮挡,她看不见那情形,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拉去对面,温热呼吸喷在她手背上。
  他在逐处亲吻手腕内侧柔细的皮肤。
  留下层层叠叠的吻痕。
  被手掌遮蔽的睫毛剧烈颤抖。
  ……
  潜伏在黑暗尽头的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无声地窥伺着,瑟缩颤抖,一步步地退却去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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