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39节
第91章 被看了个通透
胡太医每日清晨准时拜访,给王府之主给一次请平安脉。
但今天这场平安脉可不太平。人进书房没多久,换下大片染血的纱布。
胡太医坐立不安。
昨夜新添的新鲜伤口在面前杵着,身为医者,他这双眼睛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都咬成什么样了?
伤口流血不止,胡太医洒了两遍金疮药才止血。他唉声叹气地劝谏,“娘子的离魂病症,夜里转重的话……人的牙齿其实相当尖利,总不能放任娘子下狠劲撕咬……”
还专盯着同一处咬!右边肩膀伤痕累累,新上叠旧伤,瞧着触目惊心。
“殿下,肩头伤势影响到手臂发力了,总得采取些措施才好。比方说下次再被娘子撕咬,咳,可以适当地拦一栏,或者把人暂时捆缚片刻,等清醒了再……”
内室竹帘哗啦啦地响,从里头扔出个竹筒,笔直砸在胡太医脑门上。
“哎哟!”
胡太医捂着额头红痕,狼狈起身连连致歉,“不知娘子在书房……”
人昨晚不是歇在晴风院的吗!
书房内室里躺着的,可不正是谢明裳?
她自己倒也不想大清早地过来外书房,没奈何萧挽风四更末起身,不肯放她单独留在晴风院,直接把人扛过来。
书房的木床硬邦邦,谢明裳怎么躺都不舒坦。隔一道竹帘,没好气的瞪视外间的胡太医,默默腹诽:狗拿耗子闲操心,说得就是你了。滚滚滚。
胡太医背后悄悄递话表忠心,却被当面撞上,人也再坐不住。扛着药箱,狼奔豕突而去。
萧挽风掀开竹帘问里间:“不要胡太医给你看一看?”
谢明裳嫌弃地举字纸:【谁要他看?】
【上好的金疮药拿点来】
这句纯粹胡闹,哪有金创药往娇嫩处涂抹的道理?
但既然开口要伤药,昨夜显然伤到了。
萧挽风不多说什么,关好书房门窗,掀竹帘进内室,把八尺高的大屏风推来床边挡着,走来床边,直接把被子掀开。
抱着衾被打瞌睡的谢明裳:……
早晨起来,连贴身小衣都穿不得,她穿片刻便喊疼脱下。如今倒好,清晨的光映照床头,被看了个通透。
谢明裳大窘,窘迫之余升起三分恼火,脸颊升腾起绯红。
半夜黑黢黢的
暗室里也就算了,眼前可是白天做正事的书房。合适么?!
她一脚踢过去,扯开被子躲藏。
萧挽风任她踢。等她踢完了又掀被子,这次把脚踝抓住,仔细查验完了才放开。查验完毕,开门把没走远的胡太医召回,转述伤情。
胡太医压箱底几个月的宫廷密药,今天终于献上了。
这回人学了乖,压根没敢进书房,立在门外,捧着大小几个玉瓶,一一展示给王府之主:
“殿下,此玉瓶之药膏外用,此玉瓶之药丸内服调理。”
今天胡太医除了献药,还有一桩要紧事。他心头闹腾许久了。
“关于娘子的身子如何调理……之前宫里借朱红惜之手,意图操纵王府后院,当然了,下官绝无听从之意,当即告发了朱红惜!但娘子的身子到底该如何调理……咳,确实需要进一步示下。下官斗胆,当面请示殿下。”
胡太医弓着身子拐弯抹角地说;萧挽风站在檐下,不动声色地听。
听他提起朱红惜,又隐晦提起“如何调理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宗室后嗣,从来都是宫廷最敏感之事。
胡太医真正想问的是:身为王府后院枕边人的谢明裳,应该用药协助她有孕,还是用药防备她有孕。
胡太医自认委婉地问出心里最要紧的疑问。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却见长身立于檐下的王府主人缓缓侧过身来,盯他一眼。
那道眼神尖冽,仿佛刀锋刮过他的脸。
“子嗣由天定。尔等岂能左右之?”萧挽风一字一顿地道,心底泛起淡漠杀意。
“你确实大胆。”
视线泄露而出的杀意,不知被胡太医领受到几分,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胡太医浑身一抖,惊恐拜倒:“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殿下说的极是!子嗣天定,非人力能左右。下官每日给娘子请平安脉,药补食补,调理身体康健,去除旧疾隐患,其余事不多嘴!这才是下官的职责!”
萧挽风漠然听着。
听完一颔首,道:“说的好。玉瓶留下,出去。”
胡太医拍马屁拍去马腿上,连滚带爬奔出庭院。
两只长颈小玉瓶留在窗边,被萧挽风握在手中,转身回书房。
谢明裳隔得远,几道屏风竹帘屏蔽视线,看不到外头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最后几句对话。
见萧挽风托两只药瓶回转,她抱着被子,好笑地打量他的面色。
胡太医怎么犯在他手里了?听外头扯着嗓子嚎那几句,她还当胡太医要被下令拖出去砍了。
漂亮的眼睛明晃晃露出疑问,萧挽风只当没看到。
他坐在谢明裳身侧,借日光细查两只玉瓶上的标记,挑出外敷的那只玉瓶放在床头,抬手掀开被子。
谢明裳:?又来?!
脚踝这回被提前按住,谢明裳躺在木板床上,心里默默腹诽:这种事不都是贴身女使做的?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罢了。
反正伤就是他弄的,愿意擦药,不弄疼她,随他去。
宫廷秘药确实是好东西。
仔细涂抹两回,临近中午,淤肿明显好转。萧挽风把被子盖上,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胡太医人还有用。”
谢明裳趴在床上唰唰写字。
【他怎么招惹你了?】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答,只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起身出书房,几步走下庭院,抬头注视远方。
今年一直多雨,这两日难得晴好天气,碧天如洗,天边五六只黑点翱翔,远看像鹰。
——但京城地界哪有那么多自由翱翔的野鹰。多半是哪家贵胄子弟浩浩荡荡出猎用的猎鹰。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陆卿匆匆走入庭院,隔十几步道:
“殿下,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还需要报给——”
萧挽风摆摆手。
严陆卿瞥他脸色,当即闭嘴,静悄悄走回院门外候着。
萧挽风仰头对着碧天长空,良久,长吐出一口气。
愤怒从何而来?
胡太医与朱红惜不同。他并不是宫里安插入王府的眼睛。
胡太医说那番“如何调理娘子身体”的话时,居然发自真心实意,替他这主上着想。
正是因为这份替他着想的真心实意,拐了个弯,落在谢明裳身上。
只需他点头,便可以用药调理她的身体,促她有孕,亦或控制她无孕。胡太医只来问他这王府做主的人,丝毫不觉得,需要问一问此刻就在书房的小娘子。
难怪她在京城过得不好。
她没有错。
错的不是她,是这片地方。
身处鲍鱼之肆,怎能不被沾染恶臭?
整日浸泡毒液之中,如何能不中毒?
萧挽风视线尖锐而凛冽,环视四顾。
他身处在安静庭院当中,头顶碧空,耳边鸟鸣,并无人敢打扰。
然而,透过表面的这份静谧,却有无形无影的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站在当中,感觉到熟悉的窒息。
少年时,他曾有一段跟随父兄居住京城的时光。
失去封地、处处抬不起头的父亲,急于融入京城的兄长,格格不入的自己……当时他便感觉到同样的窒息。
年少的他想不明白。如今的他,想明白了。
内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萧挽风转身往屋里走。
谢明裳感觉好些了,人便躺不住。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下床来,往外走一步,表情细微地扭一下。
眼见萧挽风穿过竹帘,向她迎面走近,谢明裳心里默数:一,二,三……
隔几步距离,直接往地上扑。
萧挽风一惊,疾步赶上,及时把人接住。
砰地闷响声传来,谢明裳结结实实栽在他身上,鼻子撞上胸膛,震得眼前嗡嗡地晃。
她捂着泛酸的鼻尖,人却在笑。
早就知道他能接住自己。
她喜欢小小的危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