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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44节

  正好他长居朔州多年,知道的内情委实不少,严陆卿站在沙盘边,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
  “娘子问臣属贺帅生平,那可就问对人了。”
  第94章 勒到发疼才好
  贺风陵,年少出名,领兵奇才。
  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役,无一败绩。二十岁拜将军。二十八岁坐镇云州,统领一方军镇大营,人称“贺帅”。
  “殿下今年二十三岁,坐在贺帅当年同样的位子上。但殿下出
  身贵重,初领兵便拜了将军。你父亲贺帅乃是普通军卒出身,一步步脱颖而出。这声‘贺帅’,殊为不易。”
  “贺帅坐镇云州的全盛时期,长城以北五百里,俱是我朝疆土。突厥人不敢犯。”
  “十二年前,突厥犯境。特意避开贺帅坐镇的云州,从旁边朔州绕道南下。”
  谢明裳心里默默地盘算年份。
  十二年前,就是突厥南下、围困京城百日、几乎攻破京城的那次。
  爹爹谢崇山当年在陇西,领一路兵马翻越关陇道,千里勤王救驾,她记得。
  也就是这次突厥南下,夺走朔州大批土地做放牧场,导致萧挽风的父亲邺王失了封地。
  “多亏贺帅领兵勤王,渭水一战,三千铁甲军、甲子马,大败突厥两万骑兵,把突厥人赶回关外。京城危机解除。”
  严陆卿陷入往昔回忆当中,还在感慨:“之前你父亲的威名,只在边地军中流传。经此勤王战后,那才叫:一战成名天下知。”
  “你父亲拜骠骑大将军,兼领云州、朔州,两州行台,声望远播,大江南北都建有你父亲的长生祠,乡野老妇人也识得你父亲的名字。”
  “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那年,贺帅不过三十五岁……娘子?娘子?”
  谢明裳怔坐着。
  窗户并没有完全关紧,还能听到庭院里的动静。
  萧挽风已训诫完,顾沛跪倒认错,顾淮却气急,请求褫除弟弟的王府队副职务,把人送回朔州军营历练。顾沛嗷嗷地哭,抱着萧挽风的腿不肯走。
  风声裹着雨点声响,点点滴滴落在长檐上。木叶摇动,又一场秋雨欲来。
  谢明裳恍惚地想:三千铁甲军、甲子马,渭水一战,大败突厥两万骑兵。
  战力好强啊。
  她见过这三千铁甲兵的。
  千捶百打的精铁,制成全套铁甲披具。
  选军中体格最为精悍的将士和最健壮的马,人披铁甲,马披皮甲。既有重甲震慑的威力,又能冲阵如风。
  记忆深处,缓缓涌现出大批的眼睛。
  铠甲护卫下的人的眼睛,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平日温和善意,视线森冷如铁。
  她在哪里见过这些铁甲兵?
  是在父亲坐镇的朔州大营么?不,每年她都会偷跑几次入关。跟随父亲的将士都认得她,笑脸相迎。
  有几次她跟随父亲戍边,偶尔也会遭遇铁甲兵,但这些健儿们都会除甲下马,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目中满是狂热崇敬,齐声高喊:“见过贺帅!”
  她在哪里见过这批视线森冷的铁甲兵?
  漫山遍野的铁骑,摆出作战攻击前的阵势。气势如刀锋寒铁,等待冲锋号令。
  族人们沿着积雪融化的山野四处奔逃。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刀未出鞘,一步步踩着积雪往前,站在山坡上高喊:
  “你们贺帅呢?派你们攻打我们部落,却不敢露面?”
  “回纥九部不参与你们天子和突厥人的征战!带上你们的兵器和马,滚回龙骨山!”
  “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啊……”书房里传来喑哑的声响。
  谢明裳太久没开口说话了。冲破喉咙的,是一声沙哑低呼。
  也不知她此刻的面色如何不对,严陆卿蓦然住嘴,起身惊喊:“娘子!”
  谢明裳想提笔写【我无事】,狼毫却从她手中脱出。衣袖仿佛秋日枝头的落叶,无风自动,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镇纸。
  啪嗒,茶盏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庭院外的声响安静下去,就连嗷嗷哭的顾沛都停下。
  片刻后,虚掩的窗牗被从外一把推开。
  严陆卿强忍震惊,把谢明裳询问他的字纸取来,展示给主上。
  萧挽风站在窗外,视线尖锐而寒冽,盯在纸面黑字上。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娘子询问贺帅的死因,又问起叛国罪名,事关贺帅的身后名,三两句难以定论,臣属便从头说起贺帅生平。这,还未提到死因啊,才说到贺帅战功,娘子突然就……”
  谢明裳头痛欲裂,昏沉沉按着额头,身子摇来晃去,在木椅上坐不安稳。
  身体晃动越来越大,即将慢慢滑倒去地上时,一双手按住她肩头,把她按坐回去。
  掌心干燥而有力,萧挽风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出:
  “说得太急了。”
  贺帅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谢明裳每次提起父亲,指代的都是谢崇山。提起生父贺风陵时,反倒直呼其名。
  对她生母和谢夫人,她从不会如此。两边都称呼母亲。
  对待贺帅的疏离态度背后,必定藏有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除了死去的人和她自己,再无旁人知晓。
  严陆卿懊悔不已,低声请罪:“臣属思虑不周。只想着详细描述贺帅生平,或许有助于娘子早日想起从前的事……”
  “她的记忆从未丢失。”
  萧挽风扶住小娘子摇摇晃晃的肩头,打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唇色:“只是有些事过于痛苦,让她不愿意想起。自己压制住了。”
  “这些事,多半和贺帅有关。”
  “臣属当如何做?”
  “多说无益。让她歇一歇。”
  ——————————
  黑暗深处的庞然大物桀桀而笑。它于暗处蛰伏多日,从不曾放弃反扑。在近处凝视它片刻,便足以撕裂内心,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母亲美丽的面孔流着泪。
  你父亲为了他的天子舍弃了我们,我们便舍弃他。
  那年她七岁,只比骆驼高一点,母亲带着弯刀,抱起年幼的她,穿过兵镇决然离去。
  七岁的她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揪着骆驼丰厚温暖的毛皮,仰头问母亲,“娘,你哭什么呀。”
  “我们就走了吗?不和阿父跟哥哥告别吗?哥哥昨天才说要带我出镇子射大鹰。”
  “娘,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喜欢镇子上的烤馕。”
  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着看着,一扁嘴,跟着母亲哭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哭,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天明后才发现,骆驼走歪了路。
  伤心的母亲压根不纠正方向。
  骆驼往哪里走,她们便往哪里走。骆驼停下吃什么,她们便顺道吃点什么。
  骆驼吃路边的野果,她们架起篝火烤野蛇。骆驼吃戈壁生长的骆驼刺,她们吃沙丘边缘生长的沙枣。
  骆驼停在一处小型绿洲,跪在月牙泉水边咕噜咕噜喝水,母亲猎杀了一只前来喝水的野狍子,凑足母女俩五天的口粮。
  母亲伤心够了,牵引着骆驼往西北方向走。她要带女儿回归族人和雪山的怀抱。
  在大漠里游荡的第十天,父亲领兵赶了上来。
  当着她的面,母亲激烈地和父亲大吵一架。语速太快,年幼的她完全没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只看到吵着吵着,父亲突然大步走近,把母亲从骆驼上抱下来,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紧紧地抱在一处不放手。母亲又哭成个泪人儿。
  母亲和父亲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说“和好”也不确切。因为母亲之后再没去过关内军镇。
  每两个月,父亲会来找母亲相聚几日。每年把她带回关内住几个月。
  两三年后,她从懵懂女童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才拼凑出“和好”背后的真相。
  父亲的天子下令,清扫边境蛮族。父亲原本打算遵令。
  大军出征前两日,他劝说母亲,放弃族人,投奔关内。
  他说,自古至今,异族通婚者,岂有善终时?
  阿支娜,当年你愿意为我私奔而来,今夜请你再做一次决断,再一次投奔于我。
  我已安排好你的新身份。我们就在军镇成婚,以后你是我贺风陵的发妻,我们的一双儿女,在关内会有好前程。
  母亲当夜决裂。
  父亲第一次抗了命。放弃攻击母亲的回纥部落,领兵深入大漠,灭了
  一个突厥小王的部落。
  但毕竟从此生出裂痕。
  沉睡中的浓长眼睫颤抖几下,谢明裳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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