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68节
“我的婚事……那是我娘想要的。”
谢二婶这辈子过得不甚如意。乡下时还不觉得,入京之后,谢家两房住在一处,谢家两兄弟一个天一个地就不提了。就连大房的妯娌、儿女,也处处把二房比成了泥。
谢二婶年轻时残存的那点心气,全用在最美貌的小女儿身上,指望女儿高嫁,指望女儿的夫家是个人人称羡的公侯门第,她这乡郡出身的妇人,出门也有足够夸耀的东西了。
谢玉翘入京这五年,处处讨好母亲;但母亲想要的,却偏偏是她这女儿家给不了的东西。
直到今夜,谢玉翘终于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了。
“我娘想我高嫁。我之前也想过高嫁入国公府,如何风光……”谢玉翘自嘲地摇摇头。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当面斯文温雅,在她眼里仿佛皎月一般的人物,谁知道背后第二张面孔,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又传出行刺河间王的大消息,其中真假,她连问都不敢问。
“自家爷娘两个,我都花费了十几年才看清楚……当真嫁入京城的高门深宅,背后蛛网似的勾连。不说各房主子了,家生仆婢都有几十上百个。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要何时才能理清楚?”
谢玉翘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了。
“你说的对,明珠儿。小船经不起大风浪。留在家里跟母亲同住,我娘不会歇了让我高嫁的心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说动大伯娘,给我寻个京城的高门第,让夫家帮扶瑄哥儿。”
玉翘噙着泪笑了笑:“我娘对我这女儿还剩点怜惜,不让父亲毁了我,知道也就够了。我打算带着何妈妈去铺子里住。”
说得坚决,显然决心已定,谢明裳不再拦阻。
“等你的新铺子开张后,我这边拨三五个亲兵,每天过去转一圈,把场面撑起来。新铺子容易招惹不长眼的地痞浪荡儿,若有痞子敢惹是生非,痛殴一顿扔去街上。”
谢玉翘感激地道谢:“再好不过。”
这边处理妥当,那边严长史冒雨匆匆走来。
王府这几日准备好的五车军用粮草物资,米面,冬衣,稻草,帐篷,紧急装车。顺便把谢二叔塞进车厢深处藏着。
以王府名义拉去城外,交付河间王兵帐下。
“都是些不牵扯军械的粮草辎重。自家花钱筹备的,大战前送去军营,谁也挑不得刺。”
严陆卿指着账簿上的最近一项大入账,“黄金三千两,折合白银三万余两。我们要不要一起送去?”
谢明裳惊讶地取过王府账本翻了翻,“前两天还赤字,怎的突然就盈余了?这笔三千两金的大入账哪来的?”
严陆卿凑近两步,低声吐出四个字:“庐陵王妃。”
“哦。”谢明裳恍然。
庐陵王被朱红惜的案子牵扯进去,至今还等着萧挽风开口求情,从大狱把人捞出来。
庐陵王妃上次登门谈好的价钱,似乎是二十万两银?
“这是第一笔定金。”严陆卿指着三千两金的入帐,
“庐陵王妃传话说,庐陵王完好无损地从狱中脱身,尾金如数支付。”
“叫她等着吧。”谢明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决断:
“你家主上在城外,缺人又缺钱,上头还有个裕国公压着。趁今天车马出城,这三千两金即刻送去他手里。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严陆卿同样如此想,一拍即合。
三千两金装进两个小木箱,拎起极为沉重,箱子本身却不大,混在辎重里并不起眼。避开谢二叔那辆车,塞去后头辎重车成堆的帐篷里。
常青松亲自押车,五车粮草辎重自河间王府侧门出,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
城外东郊。头顶天幕电闪雷鸣。
时辰已到清晨,大雨中的天色依旧黑黢黢一片,仿佛黑夜。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的大营里,桐油火把四处点燃,把一顶中军大帐映照得纤毫毕现。
萧挽风坐在大帐里。
身披软甲,配腰刀,脚下厚底马靴,两条长腿散漫地屈伸出去,侧对着帐子里的中军主帅。
这个姿势算不上恭谨。
“所以,老国公的意思是,”萧挽风缓缓拨弄拇指上的精铁扳指。
“本王任前锋,领两千兵马北上,对抗突厥两万轻骑。”
“老国公领两万精兵,于京畿按兵不动?”
裕国公干咳几声。中军大帐居中摆放的这把虎皮大帅座椅,他感觉坐得不大稳当。
突厥轻骑弓马强悍,他也不想只拨两千兵马。奈何宫里天子开了御口,他又能奈何?!
裕国公只求今日糊弄过去,把面前这尊大佛送出中军帐。
“突厥攻破云州南下,但轻骑人数不可能有两万之多。”
裕国公起身指向大帐中央的沙盘,“突厥这次分兵三路。如果每路兵马都有两万之多,岂不是汇集了六万骑兵?突厥人没这么多精锐。”
“老夫大胆推测,必定是前方探哨报来的兵力有误。殿下,放心领兵。”
萧挽风凝视着沙盘上的三路黑色小旗,唇边带嘲弄意味。
“如果探哨报来的兵力无误,南下云州的突厥轻骑,确实有两万之多呢?本王领两千兵北上,以一当十,只能以身殉国了。”
裕国公连声道不可能,伸手划向京城以北的渭水沿岸,拍着胸脯发誓:“老夫领两万精兵坐镇后方,必驰援之!”
萧挽风一哂,站起身。
“前锋营两千精兵,我亲自挑选。”掀开帐子走出中军大帐。
前方不远处,冒雨站着个等候的人影,有点像顾沛。
萧挽风凝目望去,可不正是顾沛那小子?顾淮也在,兄弟两个正低声嘀嘀咕咕。
“殿下!”顾沛听到动静,猛一抬头,兴冲冲小跑过来。
“卑职奉娘子的吩咐,押送五车粮草辎重前来大营。都是王府自己筹备的辎重,请殿下收用!”
顾沛从怀里掏出一本尚带着体温的账册。萧挽风接过,随意翻了翻。
米面一车,冬衣百件,稻草一车,帐篷五十顶……
翻去第二页时,他的目光凝住。
黄金三千两?
“藏在五十顶帐篷下头。”顾沛悄悄比划着:“两个小木箱,卑职亲自盯了一路,刚刚转交给阿兄。”
萧挽风听在耳中,并不作声,若无其事翻去下一页。
目光又凝住。
铁骑五十人??
“站住。”他喝住转身欲走的顾沛:“五辆辎重车,多少人押送出城?”
顾沛如实回禀:“娘子说,这趟物资贵重,要我们多出点人手。卑职点了五十人来。”
“……”
萧挽风默然往后翻。
谢明裳的娟秀笔迹,在账册最后一页写下三行字。
【顾沛等五十人交予你。我有自保之法,无需他们看顾】
【我信你在城外领兵无恙】
【你亦信我在城中可自保】
末尾画了个漂亮的花押:明裳。
大雨打在油纸伞面上,雨丝飞溅。萧挽风抬手抹了把眉宇间沾湿的水汽。
浓黑的眉眼锐利。
指腹摩挲过三行小字,最后落在“明裳”两个字的漂亮花押上,重重地按了按。
第111章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快,快!”
京城大小街道,处处有甲胄鲜明的禁军快步跑过,时不时高喝:“京城戒严!”“在街上滞留作甚,无事回家!”“拥堵城门者一律拘押!”
持续多日的一场罕见大雨终于转停,满街积水。
车轱辘声阵阵,河间王府的马车照常出门,慢悠悠驶过大街小巷,又停在城北大长公主府门外。
这回小厮仆妇们跑进跑出,
往王府马车上装酒坛子。
哄传出去的消息道:大长公主府酿出了今年份的菊花酒。端仪小郡主邀请好友谢六娘子登门,闭门赏新酒……
怎么说呢。
酒确实是好酒,只有些寡淡。
布置富丽堂皇的内殿里,谢明裳跟端仪郡主两个并坐在食案后,每人喝了四五杯新酿的菊花酒,跟蜜水也差不了多少。
上首位坐着的大长公主殿下面前放的,才不是菊花淡酒。
京城上好的“三白泉”,清烧酒,后劲大得很。
此刻大长公主喝得醉意朦胧,斜靠在罗汉榻上,跟小辈们闲来说笑。
“给你们说个今天新得的笑话。”
“八月十五那天,我不是大清早讨来一封手谕,出城去白塔寺上香祈福?”
谢明裳记得很清楚。五十辆犒军大车,就是借着“上香祈福”的借口才顺利送出了城。
大长公主晃着酒杯笑:“怎么说呢。虽说顺道做了点别的事,但本宫实打实地去了趟城外白塔寺,花费整天功夫,步行上山,挨个在佛前上香供奉,为天子、为国运祈福,这份心意做不得假……结果呢。”
今日大清早,身边的辰大管事被召入宫里,接受了一番质问。
天雷劈了承乾殿。圣上要问责。问来问去,追问到大长公主头上。